诗歌是起源最早，也是最具普及性的一种文体。与小说、散文等其他文体相比，文字更为简约凝练，想象更为奇特丰富，情感更为强烈集中，音韵更为和谐悦耳，故而诗歌又有“文学中的文学”之称。

本读本注意更多选入了以下四类作品：一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一些至今尚少为人关注之作；二是一些出之于并非以诗名世的作者之手的作品；三是一些著名诗人的不怎么著名的作品；四是中国当代诗坛上一些声誉似还不高的“70后”诗人的作品。上述作品，更能体现中国新诗所能达到的诗意高度，更能体现中国现代新诗的成就。

与已有的诸多选本不同，本读本注意更多选入了以下四类作品：一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一些至今尚少为人关注之作，如何植三的《农家杂诗》、钟鼎文的《人体素描》、吴奔星的《古屋》、马逢华的《猫》、马骅的《校，对员》、罗青的《吃西瓜的六种方法》等；二是一些出之于并非以诗名世的作者之手的作品，如傅斯年的《老头子与小孩子》、王平陵的《冬夜》、吕荧的《冬天的田野》等；三是一些著名诗人的不怎么著名的作品，如刘延陵的《夕阳与蔷薇》、徐志摩的《车眺》、戴望舒的《深闭的园子》，孙静轩的《茫茫的平原》等；四是中国当代诗坛上一些声誉似还不高的“70后”诗人的作品，如张祈的《自然美学》，墓草的《太阳，宇宙女神的最后一块煤球》，李红旗的《你已经永远失去了做人的机会》、胡正勇的《燕子》等。上述作品，或许更能体现中国新诗所能达到的诗意高度，更能体现中国现代新诗的成就。

有人概叹，当今时代，读诗的人已越来越少，诗歌已经难以重现历史上有过的辉煌了，而事实上，真正的好诗，将永远是人生的精神伴侣。相信通过这部诗选，读者不仅会提升对中国百年新诗的整体印象，也必会深得诗趣的陶冶，强盛灵魂的诗性，能够如同荷尔德林诗所往的；更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秋晚的江上

夜步十里松原

小诗

夕阳与蔷薇

竹

老头子和小孩子

和平的春里

晨兴

落叶小唱

车眺

七夕

细雨

冬夜

太阳吟

农家杂诗

秋

温静的绿情

繁星(节选)

春水(节选)

外国士兵之墓

忆(十七)

雪的原野

鸡鸣

雪晨

蕙的风

湖上

扫墓

晚祷(二)

杨柳

笑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热情

残灰

在天晴了的时候

深闭的园子

绿衣人

蛇

难民

村夜

招魂

流星

每一片积水

无题

夜的静默

孩儿塔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太阳

断章

无题

春天的心

守墓人

雨中过二十里铺

秋天

风景

生命

在地球上散步

火葬

古屋

春天

人体素描

冬天的田野

校对员

1948年圣诞

雨后

白衣女

旗

演出

盲人

秋

甘蔗林——青纱帐

主人要辞职

金黄的稻束

村落的早春

一月一日

泥土的梦

蝈蝈，你喊起他们吧

午睡图

做灯泡的女工

猫

我遥望

夜

苹果树下

舞会结束以后

水乡行

北隍城夏日某晨印象

无字碑前小立

老朋友聚会

黄河落日

蟋蟀

运杨柳的骆驼

是谁背叛神的意志 灭了蛐蛐知了王国

春天，遂想起

当我死时

边界望乡

与李贺共饮

麦坚利堡

邋遢自述

逃亡的天空

茫茫的平原

公园的夜

中秋

秋歌

红玉米

上校

故乡

陨石

错误

山之魂

给他(选一)

斯人

一百头雄牛

北京古司天台下

秭归屈原墓

人生

广场

雁

谒孔子墓

水之湄

卧成一座大山

一棵开花的树

楼兰新娘

独舞

故宫草

看球赛打油

夏天撤军以后

中秋夜

哀王孙

苦难之光

寒风

愿望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

唐朝的秋蝉和宋朝的蟋蟀

吃西瓜的六种方法

触电

迷途

天空

无题

椰子

馈赠

神女峰

柏林墙倒塌后记

中秋月

四月之城

飞机过秦岭杂感

我看见大风雪

菩萨

安慰

初夏

在清朝

马蜂

雨前燕子

北风

北方田野

天河城广场

一夜好风

乡村的黄昏

东方美妇人

最后的激情

月亮

麦地

十年来

世界工程

连朝霞也是陈腐的

镜中

罗密欧与朱丽叶

林逋·隐身梅花

虚构的家谱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

熟了麦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被农村包围的城市

风

书法的中国

开都河畔与一只蚂蚁共度一个下午

车过黄河

哪里来的元宵夜礼花？

国母本纪

春天的瞎想

掰开苞米

黄金

牡丹

星空

蚂蚁和士兵

那只公鸡

民主

宇宙论

菜地

自然美学

作一个乡绅安度晚年

太阳，宇宙女神的最后一块煤球

你已经永远失去了做人的机会

中原

横塘

燕子

风是个漂亮的女孩

编后记

冬夜

冬夜，海一般深了！

吵闹的风声，

反增加孤凄的静。

面前的群山，脚底的大江，

遮断云雾里的乡井，

遮不断渴望的心。

绵长的时辰，

是怀乡者额上的皱痕，

祖宗的坟茔，

谁去存问？

转瞬又近年边，

乡关到处烽烟，

路尸无人收殓，

蓬蒿高出房檐，

场圃上怎还有饱食的鸡，

枯桑的枝头飘飞撕破的血衣，

日光暗淡清凄，

刚照到穷僻的大地，

又倏忽向西，

噫！岁云暮矣！

我渐感到冬夜的寒冷，

天上看不见星星，

楼下传来打更的声音，

远远地括动山冈的路灯，

隐约闪现熟睡的荒村，

揩一揩朦胧的倦眼，

云雾盖满山城，

无限茫茫的愁思，

困恼着疲乏的身，

我的心，像飞到云雾外的乡井。

王平陵，原名王仰蒿，江苏溧阳人，发表过短篇小说《雷峰塔下》、独幕剧《回国以后》及诗歌作品。曾任上海暨南大学教授，主编过《中央日报》副刊和《文艺月刊》。20世纪30年代，曾因提倡“民族主义文学”而遭到左翼文学界的批判。

历史上的王平陵，虽属右翼文化阵营，但作为文人，他在《冬夜》这首诗中所表达的对战争的痛恨，对“国难”的忧愁，对家园的思念，还是值得我们欣赏的。“冬夜，海一般深了！”首句设喻，即意味深长。寂静的冬夜，叩醒思想的门，激发了诗人情感的宣泄。时代的黑暗，正如这漫漫冬夜，正如沉闷无边的海面，诗人面对这压抑的熟睡的夜，心情不能平静，就如微波的海面下涌动着汹涌波涛一样，而诗的情趣也正由此展开。

怀乡的愁情在忧心的乱世显得更加浓烈。“每逢佳节倍思亲”，在将近年关的寂静的冬夜里，一个额上添满皱痕无眠的人，望着远近的黑影，思乡的情感油然而生，并在风中蔓延。乡关何在？亲友何在？祖宗的坟茔何在？不管“谁去存问？”诗人做出了回答，是在群山、大江、云雾边，是在诗人的心中，是在诗人斑驳的泪中，是在诗人孤凄的身影中。“乡关到处烽烟，/路尸无人收殓，/蓬蒿高出房檐”，乡愁最怕遇战乱，泪痕更添忧绪，在诗人眼里，现实的无情把回乡的路延长得没有了尽头，就像这无尽的黑夜一样，充满了困顿与疲乏。而在这样的黑夜里，“场圃上怎还有饱食的鸡，/枯桑的枝头飘飞撕破的血衣……”这里，诗人又将思乡和忧国紧密相连，于是，更加感到了冬夜的寒冷和期盼的久远。“日光”是借代，意有所指，而当日幕落下，“我”却无处藏身，只感到寒冷的到来。在诗的结尾，“我的心，像飞到云雾外的乡井”与“遮断云雾里的乡井，/遮不断渴望的心”相照映，进一步升华了我的渴望，更期望“我的心”能够拨开云雾，带“我”回乡。

如上所述，这首诗，语言朴素、自然，意思并不是很难理解，但诗人在作品中表达出的审美情感是凝聚在形象中的，诗人的品格与主体的态度也贯穿在诗歌的品性之中。诗人一面告诉读者现实的惨状，一面又隐藏在背后悄然落泪，使得形象鲜明、凝练，意蕴丰富，从而增强了诗歌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

太阳吟

太阳啊，剌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底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底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底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罢？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吧。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乡的方向？

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命之火底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底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底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底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闻一多既是一位决绝的斗士，又是一位具有丰赡奇崛想象力的诗人叶他所创造的“太阳”意象至今仍在烛照着海外游子的思乡心绪。这首诗充分展现了诗人赴美留学时对故乡缠绵悱恻的殷切思念，情深意笃。《太阳吟》共有十二节，每三节一组构成一个小主题，强有力地突显出诗人对“太阳”意象的错综复杂的感情纠结：怨恨太阳、憧憬太阳、认同太阳和崇拜太阳。因此，“太阳”是这首诗的抒情之线索、文思之意脉，是诗人所着力寻找的诗意圆心。

怨恨太阳。负笈留学美国的诗人远离故土，思念祖国的意绪如汩汩泉水绵绵不断。他把所有美妙的心愿都事无巨细地带进甜美的梦乡里，因为他只有在睡梦中才能慰藉那种痛苦不堪的思乡情绪。可是清晨的太阳总是过早地把诗人从睡梦中惊扰，彻底破坏了他那沉醉其中其乐融融的迷梦。于是诗人不得不重新面对这块陌生的土地及周遭的一切，但是乍醒的苦楚还是足以让他迁怒万物，任何美好的异乡景致都因诗人心情不畅而失去原有的妙趣。太阳的闪现对他来说犹如一种生命的煎熬，缓刑一样地摧残着他那因思乡而疲惫的心灵，使他幻想五年的留学生涯能一蹴而就地走完。

憧憬太阳。从这里开始，诗人对太阳的态度发生了逆转。由原来的迁怒太阳转化为希望通过太阳带来的讯息来了解故乡的变化。诗人多么想借助太阳的东升西落，探问家乡是否安然无恙。游子的思乡情愫依旧，故乡的朝夕变化时刻牵动着远在异乡的心灵。这时，太阳恰可以凭借俯瞰一切的优越地位充当信息的传递者，天天为诗人带来家乡变化的信息。因为诗人思乡的情愫不能自已，太阳也就带有了“我家乡”的特质。

认同太阳。高昂的激情让诗人萌生出与太阳认同的想法。他把太阳看做可以倾诉衷肠和感情交流的知己。因为太阳的东升西落使诗人联想到自己的漂泊生活，太阳的生命律动使诗人猛然意识到他们命运的近似。于是，他开始向“你我身世一样”的太阳倾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种种烦恼和不适，这里的一切都带有别样的风情，就连鸟儿的呢喃都让“我”听起来格外凄凉。

崇拜太阳。诗人思乡程度不断升级，这时的太阳已经是带有生命性和“我家乡性”的事物，不再是世界的旁观者，而是承载着东西方的修养和气质的圣物。诗人坚信故乡的一切变化都会在日复一日不断运行的太阳中呈现。最后诗人把心目中的故乡所凝聚而成的精神力量全部收束到太阳身上，使永远澄明的太阳始终闪烁着故乡的光辉。

诗歌是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它以独特的形象而非概念化的语言表达诗人的情感体验与情意状态。闻一多先生在《太阳吟》中所创造的“太阳——故乡”的抒情模式至今仍具有“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艺术魅力。P27-32

在人类文学史上，诗歌是起源最早，也是最具普及性的一种文体。在数千年的发展过程中，虽有不同体式的变化，但不论怎样变化，体现出的仍是诗歌的应有特质，这就是，与小说、散文等其他文体相比，文字更为简约凝练，想象更为奇特丰富，情感更为强烈集中，音韵更为和谐悦耳，故而诗歌又有“文学中的文学”之称。

一首好诗，不仅要有对于事物的独特感悟，更要有挚烈的情感，用清人吴乔的话说：“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啖饭则饱，可以养生，可以尽年，为人事之正道；饮酒则醉，忧者以乐，喜者以悲。”(《答万季野诗问》)一首好诗，不仅要有生动的景物描写，更要创造出超感官的意象世界与意蕴空间，用宋人严羽的话说，要如“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部《精美诗歌读本》，就是尽力按照这样的标准编选而成的。与中国古代诗歌不同，中国现代新诗，虽以白话为语体，但见之于这部诗选中的佳作，同样是达到了诗艺之高度的。

当我们读着刘大白的《秋晚的江上》、刘延陵的《竹》、纪弦的《在地球上散步》，昌耀的《斯人》之类作品时，不能不为诗人凌空高蹈、超迈旷远的宇宙情怀所震撼，从而鄙弃物欲的纷争、世俗的喧嚣；读着冯至的《绿衣人》、杜运燮的《盲人》，任洪渊的《秭归屈原墓》之类作品时，不能不为作者悲天悯人、忧事伤时的情怀所感染，从而增强人格的纯正与善良龙读着朱湘的《残灰》、痘弦的《上校》、梁南的《老朋友聚会》之类作品时，不能不为诗中回荡着的苍凉沉重而又旷达通脱的人生况味所打动，从而得以人生的启迪；读着石评梅的《扫墓》、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洛夫的《边界望乡》之类作品时，会为人间最为真纯的亲情，爱情、乡情而动容，从而涤却为尘世所污染的性灵中的尘埃；读着穆木天的《外国士兵之墓》、罗门的《麦坚利堡》之类作品时，会在苍凉悲壮或惊恐不安中，反思人类语汇中所谓的“伟大”与“神圣”，从而生出对宁静和平的社会环境的向往……

当我们读到“列车轧在中国的肋骨上/一节接着一节社会问题”(辛笛《风景》)；“太阳升起来，/天空——这血淋淋的盾牌”(芒克《天空》)；“漫天大风雪呵/天堂放弃了它的全部财产。/一切都飘下来了/神的家里空空荡荡”(王小妮《我看见大风雪》)；“花朵任风儿撩开衣裙/植物王国分不出处女和荡妇”(莫雅平《春天的瞎想》)；“天空挺着鼓鼓的肚皮/怀孕我们”、“群星如钉，狠狠打进/天空的深处”(唐捐《宇宙论》)；“燕子，一个干净的动词”、“燕子是花朵的标点/镶嵌在乡村的绸缎上”(胡正勇《燕子》)之类奇谲多姿的诗句时，不能不为中国诗人卓异的文学才情与想象智慧所吸引，从而进一步了悟诗的本质，以及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的内在奥妙。

与已有的诸多选本不同，本读本注意更多选入了以下四类作品：一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一些至今尚少为人关注之作，如何植三的《农家杂诗》、钟鼎文的《人体素描》、吴奔星的《古屋》、马逢华的《猫》、马骅的《校，对员》、罗青的《吃西瓜的六种方法》等；二是一些出之于并非以诗名世的作者之手的作品，如傅斯年的《老头子与小孩子》、王平陵的《冬夜》、吕荧的《冬天的田野》等；三是一些著名诗人的不怎么著名的作品，如刘延陵的《夕阳与蔷薇》、徐志摩的《车眺》、戴望舒的《深闭的园子》，孙静轩的《茫茫的平原》等；四是中国当代诗坛上一些声誉似还不高的“70后”诗人的作品，如张祈的《自然美学》，墓草的《太阳，宇宙女神的最后一块煤球》，李红旗的《你已经永远失去了做人的机会》、胡正勇的《燕子》等。在我看来，上述作品，或许更能体现中国新诗所能达到的诗意高度，更能体现中国现代新诗的成就。

有人概叹，当今时代，读诗的人已越来越少，诗歌已经难以重现历史上有过的辉煌了，而事实上，真正的好诗，将永远是人生的精神伴侣。相信通过这部诗选，读者不仅会提升对中国百年新诗的整体印象，也必会深得诗趣的陶冶，强盛灵魂的诗性，能够如同荷尔德林诗所往的；更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杨守森

2008年10月22日

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1

中国新诗，自20世纪初问世以来，成就如何，一直存有争议。推崇者谓之杰作迭出，巨星云集，成就辉煌。有人甚至宣称“当代中国诗坛已经产生了不逊于李白、杜甫的伟大诗人”(默石《2002年中国诗歌盘点》)。贬抑者则认为新诗的成就微乎其微，缺少内涵，尚未定型，路子越走越窄。有人甚至怀疑新诗发展的大方向是不是错了。更有甚者，如毛泽东在致陈毅的一封信中曾经断言“用白话写诗，几十年来，迄无成功”；不久前，季羡林先生也曾表示：“至于新诗，我则认为是一个失败。”(《季羡林生命沉思录》)我虽然不赞同“迄无成功”、“是一个失败”之类的极端性否定意见，但原来的感觉是：中国现代新诗中的优秀作品实在不多。

感谢我的老同学——山东友谊出版社丁建元副总编的信任，交由我编选这样一部中国现代诗歌精华读本。对我个人而言，编选这部诗集的最大收获是：不仅有机会集中时间，最大限度地阅读了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新诗，得以熟悉了更多的诗人诗作，更为重要的是，在一定程度上，矫正了我对中国新诗的整体印象；在中国新诗的发展历程中，虽因“为政治服务”之类的“工具论”主张，抑制了诗人的才华，窒息了诗歌的活力，影响了诗歌水平的提高，但诗歌的领地毕竟是广阔的，有许多诗人，还是恪守了真正属于诗的创作之路的，是写出了不少值得珍视的优秀之作的；中国当代诗坛，由于经济大潮的冲击，物欲的泛滥，以及影视文化的掩抑，虽已难以再现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活跃局面，但在其芜杂与纷乱中，亦仍不乏姜宇清的《雨前燕子》、大解的《北风》、谷未黄的《乡村的黄昏》、孟浪的《连朝霞也是陈腐的》、程维的《唐朝》、徐东明的《被农村包围的城市》、徐江的《民主》、路也的《菜地》，邱勇的《哪里来的元宵夜礼花？》，墓草的《太阳，宇宙女神的最后一块煤球》、李红旗的《你已经永远失去了做人的机会》、胡正勇的《燕子》等这样一些佳作。总之，百年来的中国新诗，其成就是应予充分肯定的。这部诗选，或许可以为证。

2

许多人对于中国新诗的印象欠佳，之所以与事实之间存在不小的差距，想来恐与以下原因有关：

第一，阅读面的局限。在百多年来的中国新诗史上，出现的诗人众多作品更是如同汪洋大海，能够标志其成就的佳作，当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如果没有一定数量的阅读，要发现那些佳作，要得到关于中国新诗的合理判断，恐怕是很难的。但除了专门的研究者之外，又有多少人读过大量的新诗呢？就我本人而言，虽然自以为喜爱诗歌，自信也读过不少新诗，但阅读面毕竟还是有限的。如选入本诗集的刘延陵的《夕阳与蔷薇》、傅斯年的《老头子与小孩子》、何植三的《农家杂诗》、钟鼎文的《人体素描》吴奔星的《古屋》、马逢华的《猫》、马骅的《校对员》、白荻的《广场》，罗青的《吃西瓜的六种方法》以及中国当代诗人姜宇清、谷未黄、孟浪、程维、徐东明、邱勇，墓草、李红旗、胡正勇等人的一些佳作，就是在这次编选中才接触到的。其中，如何植三、钟鼎文、马骅等在现代文学史上有过重要贡献与影响的诗人，也还是第一次闻知。这样的阅读局限，自然会影响对中国新诗成就的整体估价。

第二，选本的失误。由于阅读面的局限，人们对某一时代、某一民族的诗歌印象，往往主要是通过一些选本获得的。如人们对中国唐诗的美好印象，主要是得自于清人孙洙(蘅塘退士)选辑的《唐诗三百首》以及后来的一些权威选本，一般读者，是不大可能去通读六万余首《全唐诗》的。这样一来，选本的质量如何，就会直接影响人们对某一时代、某一民族诗歌的评价。关于中国现代新诗，虽已有众多选本问世，但我的感觉是，不少选本是有问题的；或仍固守着传统文学史的视角，收录了不少缺乏诗性的政治鼓动品，口号化与概念化的宣传品等，而许多真正优秀的作品，则往往被排斥在外了；或是相互因袭，简单拼凑，缺乏沙里淘金的精选过程。如现有大多选本中都可见到这样一些篇目：郭沫若的《天狗》，《炉中煤》，刘半农的《一个小农家的暮》，康白情的《草儿在前》，周作人的《小河》，刘延陵的《水手》，苏金伞的《埋葬了的爱情》，牛汉的《华南虎》，艾青的《盆景》、《鱼化石》，叶文福的《祖国啊，我要燃烧》，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等等。我的看法是：这些作品，有的虽在诗歌史上产生过很大影响，但或因观念太露，或因牵强做作，或因取意平庸，或因语言乏味，实在算不上好诗，也不是相关诗人的代表作。如郭沫若的《天狗》、《炉中煤》等，远不如他那首《夜步十里松原》更具诗的素质；康白情的《草儿在前》，远不如他那首《和平的春里》更为动人；刘延陵的《水手》虽也不错，但也不如本书所选录的《夕阳与蔷薇》，《竹》更为新颖独到；写农家生活的诗，与何植三的《农家杂诗》之类作品相比，刘半农那首《一个小农家的暮》，要差得多；真正能够代表艾青诗歌成就的，大概还要数他创作于20世纪40年代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太阳》，《手推车》等等，而不是过于理念化的晚年的《盆景》、《鱼化石》等；苏金伞写于1992年的那首《埋葬了的爱情》，虽为诗人自己特别看重，也颇得一些诗评家推崇，但读来总有做作之感，且当我们读一下胡思永早在1922年写作的那首意旨与构思相近的《月色迷漾的夜里》，甚至会感到不无雷同之嫌；叶文福的《祖国啊，我要燃烧》，也远不如本书所选录的《故宫草》更为耐人品味。选本不够精到，当然也就必会影响人们关于新诗的整体观感了。

第三，诗歌研究与诗歌批评的误导。诗歌研究与诗歌批评的重要职责之一是：将真正优秀的作品推介给读者，而我们有不少学者、专家，或因习惯于盲从所谓权威，或因缺乏突破某些所谓历史定论的能力与勇气，或因对诗的艺术感受与鉴赏能力的不足，大加推重的往往是一些连一般读者都会感到没什么意思的作品。如周作人的那首《小河》，不仅诗意肤浅，仅其语言之哕唆就令人不堪卒读。之所以仍得某些学者赞誉，常常得列各种选本，大概是与胡适当年的夸赞有关。胡适当年曾赞美周作人这首诗是“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现在看来，胡适的评价本身也许没有错，因为周作人这首诗作于1919年，是在尚无更多好诗出现的新诗的起步阶段。在此背景下，胡适出于激励新诗的用意，给予高度肯定是可以理解的。而在今天看来，如果不顾特定背景，仍将这样的诗奉为新诗中的“杰作”，就不切实际了。另如在我们的文学史上，诸如刘大白的《卖布谣》、《田主来》，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天狗》、《炉中煤》之类或失之空泛，或意蕴浅显的作品，一直被高度看重，相反，如刘延陵、何植三等人的一些精美之作，至今仍很少被人提及。在现有的诗歌研究中，对郑敏、杜运燮、任洪渊这样一些卓有成就的诗人，似亦重视不够。相反，另有某些诗人，所得盛誉似乎超出了其作品的实际。如当我们在穆旦的诗中读到大量诸如：“饿——/我底好友，/它老是缠着我/在这流浪的街头。”(《流浪人》)；“我见到那么一个老木匠/从街上一条破板门。那老人，迅速地工作着，/全然弯曲而苍老了；/看他挥动沉重的板斧/像是不胜其疲劳。”(《一个老木匠》)；“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我害怕封建主义的复辟；/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是不是这里有一杯毒剂？”(《我的叔父死了》)；“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一路默默地向着会议室走去。”(《去学习会》)；“没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在春天生发，到秋日枯黄，/对于生活它做不出总结，/面对绝望它提不出希望。”(《理想》)；“绿色要说话，红色的血要说话，/浊重而喧腾，一齐说得嘈杂！/是太阳的感情在大地上进发。”(《夏》)；“多谢你，把一切治国策都‘批倒’，/人民的愿望全不在你的眼中；/努力建设，你叫作‘唯生产力论’，/认真工作，必是不抓阶级斗争”(《黑笔杆颂》)之类诗句时，不能不怀疑对这样一位诗人的评价有过高之嫌。这种状况，又怎能给人关于中国新诗的合乎实际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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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说这部“新诗精华”选得多么精当，更不敢说选入的每一首诗都达到了完美的境界，都是能够得到读者喜爱的“精华”之作，但自信意图还是正确的，即要编选的不是文学史料、不是思想史料、更不是革命史料，而是一部真正能够为读者喜爱的诗集。另有一点也是自信的：是在尽可能大范围的阅读基础上，尽力按我所理解的“诗”及“好诗”之标准选取的。

怎样才是“诗”？这当然尚是一个不易说清的问题，在古今中外的诗人、理论家那儿，见解各异，诸说纷纭。或谓“志之所之”(《毛诗序》)；或谓“想象的表现”(雪莱)；或直接开列出这样的公式；“诗=(直觉+情调+想象)+(适当的文字)”(郭沫若)。这些界定，自然都是有道理的，但又总给人要领不详之感。我的看法是：与小说，散文之类相比，诗是最富于主观创造性的一种文学体式。诗固然需要想象，但不应是一般的再现想象，真正高妙的诗，必须创造出一种超现实超感官的想象境界。正如戴望舒体悟到的：“诗不能借重绘画的长处”，“诗不是某一个官感的快乐，而是全官感或超官感的东西”(《诗论零札》)。举个例子来说，在小说或散文中可以诉诸再现想象，写出“小草上挂着露珠，清风吹动着芦叶”这样一类诉诸视，听感官的景物画面，但如果作为诗句，这样写就了无意趣了，而只有像田汉在《七夕》中那样，将此类景物写成“草儿扶白露同眠/芦叶捉清风私语”，创造出一种超现实，超感官，难以用图像表现，而更富于主观创造性的想象境界，才有诗意，才是诗。

与之相关，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体式，诗必须有不同于其他文体的真正属于诗的语言。现代新诗的语言用的虽然是“白话”，但用之于诗的“白话”，是决不能完全类同于主要是为了陈述事实或传达信息的日常口语的，而应是能够激发读者想象的独特文字组合。如“我听见了一阵声响”，这不是诗，而徐志摩的《落叶小唱》中的开篇那一句“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就是美妙的诗句了。因为前者是生活中的“白话”，仅具传达信息之功能，后者虽仍是“白话”，但其主要意旨已不在于信息之传达了，而是将本应诉诸于听觉的“声响”予以超感官性的动态化了，且经由“动态化”，叫人感受到诗人对这“声响”的期待心理，并由此给读者以悬想性的吸引。而正是在这样一种“非工具化”的“白话”中，才含有着“诗”。

怎样才是好诗？问题当然就更复杂了，见仁见智，往往很难有一个公认的标准。但在我看来，有些基本尺度，还是清楚的，这就是：作品中，不仅首先要含有一种超现实超感官的想象境界的“诗”，其中的境界，还要给人以强烈的情感感染，令人激动，给人启悟；不仅能吸引并激动一个时代的读者，还要有久远的生命活力，且不因时过境迁而丧失光彩。如“草儿扶白露同眠”这样的诗句，不仅创造出了超现实超感官的想象境界，且会令人为小草与白露之间的情爱所打动，并且能够给人以超时代，超国度的人情味的感染与启悟。这样的诗，才能具有超时空的生命活力，才称得上是好诗。实际上，一位诗人，不论你打出什么旗号，发表什么主张，坚持什么主义，使用什么手法，只有创造出这样一种诗意境界，才能为读者所喜爱，才能真正具有诗的价值。

正是基于上述关于“诗”与“好诗”的认识，本选本坚持的原则是：第一，虽因其当时的社会影响而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但现在读来已难以动人情怀的“诗”，不选；第二，虽有深刻的思想意义，但缺乏诗性语言与诗意境界的“诗”，不选；第三，虽然形式新颖，得诗界高评，不乏探索意义与研究价值，但缺乏诗之语言品性的“诗”，不选；第四，故作高深，实则不过装腔作势的“诗”，不选；第五，不看作者身份、名头，地位，均以其“诗”之质量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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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几点需要说明的是：

第一，每首诗后的简评，是由我组织山东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的研究生撰写的。每一篇，虽都经我审阅修改，但因本人能力所限，其中仍会存在不少问题，还望读者批评指教。

第二，部分公认的佳作，如郭沫若《天上的市街》、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闻一多的《死水》、戴望舒的《雨巷》、高兰的《哭亡女苏菲》、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余光中的《乡愁》、郭小川的《望星空》、北岛的《回答》、食指的《相信未来》、韩瀚的《重量》、舒婷的《致橡树》、顾城的《一代人》、李亚伟的《中文系》等，或因已广为人知，或因篇幅所限，根据出版社的意见，本读本没有收入。

第三，与百年来中国新诗的汪洋大海相比，自知本人的阅读范围亦还是很有限的，也就难免选取不当及遗珠之憾，亦望读者多予指正。

杨守森

2008年10月6日

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