畀愚：1970年生。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等期刊，部分小说入选国内各大选刊及各出版社的年度选本，部分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并译介到国外。

本书为“浙江青年作家创作文库”之畀愚中篇小说选，具体内容包括《煲汤》《欢乐颂》《罗曼史》《胭脂》《塑料地毯》等。

嘉兴籍作家畀愚最近推出了一个中篇小说集《罗曼史》，共七个中篇，《罗曼史》是其中一篇。罗曼史，欢乐颂，多么诗意而充满想象的小说名字，但看了小说才觉得作者取这些名字另有深意，这些含义美好的名字更反衬出了小说中人物悲剧的命运。

煲汤

欢乐颂

罗曼史

女人

胭脂

塑料地毯

玛格丽特

小桥比较贪睡，一般不到下午不会起来。有时，就算到了下午，睡醒了，还是不愿起来。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也是蛮快乐的一件事。可是，这几天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小桥失眠了，怎么也睡不踏实。刚在床上迷糊一会，就会被天亮时的各种声音吵醒。先是小区里倒垃圾的车声，接着是人家下楼去买菜的脚步声，把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的声音，最后是清晨越来越多的汽车的声音。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灌满她的耳朵，就像睡在大街上。小桥讨厌所有的声音，但对睡的地方不讲究，有床，有被子就能躺下，就能睡着。可她这几天失眠了。除了耳朵，脑袋里也是乱七八糟的声音，主要是音乐与歌声。那些节奏，会让她的心莫名其妙地跟着跳起来。

小桥工作的地方是歌厅，时间在晚上。六点，七点，八点上班都没有关系，但通常不会超过九点。通常九点是客人云集的时间。九点，歌厅的高潮来临了。然而，小桥却提不起劲来，歌唱得勉强，酒喝得更勉强，一脸都是强颜欢笑，都应酬到了打水漂的程度。这怎么行，哪像是干娱乐事业的人？领班忍了好几回，昨天晚上再也忍不下去了，趁着小桥出来上洗手间，也跟了进来，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小桥不吱声，自顾自上完厕所，出来在哗哗的水声里洗手。领班把手搭在她肩上，看着镜子叹了口气，让她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能帮她一定帮。小桥说没事。说完，就往外走。领班让她站住，伸出两根食指往自己嘴角上一拉一挑，露出雪白的牙齿，要笑。领班诚恳地请求，小姐，为了钱，开心点。

可是，小桥开心不起来，心里总像挂着沉甸甸的东西，拿着麦克风唱歌，思想都在开小差，两只眼睛忍不住要向下去看一眼胸口挂着的手机。就连那个醉醺醺的客人，用一只手搂住了她。另一只手都伸进衣服里了，她还是没反应。客人得了便宜，却不卖乖，问她是不是塑料做的。小桥笑了笑，说就当她是塑料做的吧。这是什么态度？半醉的男人都粗鲁，手上用了力，在她上面狠劲拧了把，小桥哇地叫起来。那声音响得过分了点，KTV里的其他眼睛都落在她身上，让她有了要流泪的感觉。但是，小桥不会哭，子宫都刮好几回了，已经没有什么痛是不能忍受的了。她把身体向那人靠过去，把脸贴上去，把他的手从衣服里面拿出来，但注意力还是集中在胸口的手机上。

这只手机上面嵌着一圈钻石的心。一连三天了，它一响，小桥的心就跳起来，可一看显示出来的号码，她的心又沉了下去。这是反常的现象。小桥知道这不正常，做小姐的怎么还可以惦记男人？要想也只能想钱。这是小姐们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男人就等于钱。然而，小桥已经两个晚上没跟客人出去了，再多的钱也不干。被缠得实在没办法了，她索性对那些客人说病了，是性病。说完就冷冷地笑，吓了一跳的男人表情各异，可都不能让她高兴起来。

小桥傻了。大家都看出来了，都傻到自己在砸自己的饭碗了。

要好的几个姐妹都来劝她，特别是阿兰，一点也不客气地提醒她，要知道自己是干哪一行的，要面对现实，别为了个人问题，把工作的大方向偏离了。可是，小桥忍不住要往个人问题上想，一想就想起了那个叫丁原的男人。

小桥的心里多了个男人，这不能怪她，主要是那个叫丁原的男人说过一句话。他有一天在床上心血来潮，忽然对小桥说，别做了，我来养你。

当然，小桥那时没理他，就当没听见，翻了个身拿背对着他。这种话，当小姐的人人都听过。不止一回地听过，什么叫花言巧语？这就是花言巧语。男人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是等折腾过了，睡醒了，睁开眼睛什么都不会记得。这就是男人。小桥了解男人，所以不相信男人。不过，丁原的话她听进去了，落实进了心田。小桥总觉得奇怪，他跟别的男人不同。所以说女人的第一感觉很重要，当小姐的也不例外，接触的人再多，这第一感觉还是有的。丁原一眼看上去是个很老实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胳肢窝里还紧夹着个包，像个规矩的公务员，进了包厢也不知道把它挂起来，坐下了都放在大腿上，用胳膊肘压着，有点包在人在、包亡人亡的味道。他在KTV里就跟招工面试一样，放不开，紧张，内心有压力，脸上还要故作老练，坐在沙发里仰着脑袋，把带进来的小姐一个个地打量，看得很仔细，目光严肃而谨慎，来回比较了好几遍，像是看花了眼，才胡乱一指小桥，说，就你吧。

阿兰常说越老实的男人到了床上就越难侍候。小桥相信这话是真的。阿兰不会骗她。她们是睡在一间屋子里的两姐妹，同呼吸，共命运。可丁原看起来真的很老实，他点了酒，点了饮料，点了水果与小吃，末了叮嘱服务生关上门，拿起点歌的本子交给小桥，让她想唱什么就到电脑上去检索。丁原用了“检索”这两个字。小桥觉得有点可笑，于是就说你是老板，你要唱什么，我就陪你唱。丁原却说他不会唱歌。那就等你朋友来了再检索吧。小桥看不起没见过世面的男人，也不愿看世面见得太多的男人。女人的心理复杂。她把本子放回茶几上。丁原说他没约朋友来，就他们两个人时，小桥的心怦地跳了下。

这几天，满世界都在议论小姐让人打劫那些事，电视里说，报纸上说，客人们也在说，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歌厅里的小姐们。这些事一般发生在宾馆里，发生在她们住的地方，也有发生在KTV包厢里的，都死了好几个人了。听得小桥很害怕，认为自己迟早会遇上那么一次。她都做了最坏的打算，要是真遇上了，命是最要紧的，她可以随便让那人干什么，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就是不能把命丢了。也不能把身体伤了。只要活着，身体不出岔子，赚钱不是困难的事。不过话说回来，丁原的脾气确实很好，现在很少有这样的客人了。这种人不逗他不行。小桥问他为什么来找小姐。他笑了笑没回答。问他为什么不点别人，偏偏点了她。丁原这才扭头看着小桥，说她漂亮。说小桥漂亮的男人多了，但丁原看她的目光不一样，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男人看女人都是围绕着“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尤其到了KTV里面，不撩起裙子往里面看的男人已经算很有修养了。可丁原不这样，他的眼睛规矩地看着小桥的眼睛，看得过分了，让小桥反倒有点羞怯，一下子还觉得有那么一点忧伤，想抽烟。丁原却说他不抽烟，但马上按铃让服务生去拿了一包。看得出他还是个很细心的人，他什么都要问得清清楚楚。他问了小桥的姓名、年龄、籍贯，还一再问她是不是真的，有没有骗他。在这方面小桥不像别的小姐，名字没什么好隐瞒的。名字只不过是个符号，身体都敞开了，把名字藏起来有意思吗？她把身份证从包里拿出来给他看。也问他是不是在公安局干的。丁原笑了。他一笑就显得年轻了，有了朝气。接着，他又详详细细地问了买一个钟要多少钱，买全钟要多少钱，最后，他又问带出去该付多少小费。小桥想他应该不会是来打劫的，那么就让自己来打劫他吧。小桥说她不出去。丁原很奇怪，小姐怎么会不出去呢？小桥也问他小姐为什么非要出去呢？

可最后小桥还是跟他出去了。陪客人唱歌聊天是她的副业，小桥真正的工作是跟客人们出去。他们去了一家离歌厅很远的宾馆。在电梯里，丁原让她便宜点，他说以后还会常来光顾的。小桥说那就等下次来了再说吧。人要向前看，干这一行更不能相信客人说的“以后”，就算是个老实的客人，也不能相信。何况，丁原到了床上就变得不老实了。男人那些可敬的品质：认真、执著、从容、贪婪、持久，一下子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出来。这令人忍不住要对他刮目相看。但他看起来除了比自己年长一些，长得也不够高大外，他看上去真的很老实。他一个劲地问小桥，真的叫小桥？

小桥说，是。

真的二十四岁？

小桥说，是。

做了多久了？

小桥撒谎了，说，半年。  电话多少？

小桥不说了。

丁原不仅人老实，还守信用，他说过两天来，小桥准会在第三天见到他。有时他说已经在宾馆开好房间等着了，小桥到了那里，他在看电视。他说时间就是金钱。这话却说得不对，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小桥收的钱却越来越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有好几次小桥索性说算了，看他为她也够破费了，他却非要用那些钱来请客吃饭。

小桥喜欢男人请她吃饭的感觉。在饭店里，在那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面前，这感觉有时比在床上要好，不是一个层次上的，有了那么点恋爱的意思。就算婚外恋也是充满幸福的。小桥在这方面要求不高，可就是不明白，丁原为什么要这样待她。所以，每次都想问他为什么只找她一个人，可又怕自己的好奇心会提醒他去找别的小姐。小桥虽然不懂经济学，但毕竟也算做生意的。做生意要符合市场规律，得跟着市场大方向走，要讲究客户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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