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小说家朱天心与女儿共同成长的心路历程!
《学飞的盟盟》原为小说家朱天心十年前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连载的专栏,记述女儿自出生开始到初进小学期间的成长轨迹和母女互动的片段,简短的篇幅呈现了幽默生动的观察记录与作为母亲的惶惑反省,也在严谨的小说创作外发挥了她悠然抒情的笔调,1994年首次集结出版后,获得各年龄层读者的热烈回响。全书从盟盟出世、牙牙学语到7岁多,详细记录了一个生命的发展过程。并特别将盟盟独到的童言童语辑成“盟盟语录”,搭配盟盟的幼年画作,在小说家的文字之外,展现了另一个精彩的童蒙世界。
起先的心情很单纯,我只觉自己甚为有幸得以亲自目睹一个人、像一粒种子似的孕育发芽成长的过程……我竟想撇开做母亲的情感、和一个台北长大的小说作者的身份,来观察记述她,忘掉她是我的女儿,妄想像一个人类学者面对一个异质的部落族群所做的工作……但毕竟,她的一切摸索与学习都深深受着朝夕共处的我的影响,就算我可以努力抽离掉我自己理性所及的部份,但无法褪去一点点与她长期相处所生的深重情感……
盟盟的主人
盟盟从会爬会四下摸索探险的婴幼儿期,我们就发现,她乐意做飞禽走兽的时候远远多过做人类。
她认为,人类非常可怜,没有皮毛,没有牙爪,没有翅膀没长角,跑起来快不过同样是两足行走的大公鸡,跳起来高不过一只小蚱蜢,连飞,不跟老鹰们比,也飞不过一只七星瓢虫……更重要的,人类居然还少了一条几乎每个动物都有的美丽大尾巴!
做人类的小孩就更加无趣了,大人道理规矩太多,大人太爱干净,大人明明什么都能,独不肯为她叫太阳不许下山,好让她玩个不舍昼夜。
于是她很早便放弃做人类小孩,热中扮演各种鸟兽鱼虫,最常的时候,喜欢做一头可爱的小山羊。
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径自认了大姨天文做主人,主人长主人短,有几次提出要求希望主人在她颈上拴条绳子,就更像了。
从此爸妈讲不听的道理,主人一讲就通;小羊摔破皮不肯疗伤,主人出面一定成功;几次遭妈妈打屁股处罚,便哭哭啼啼出走到主人房里,主人房里像个小小博物馆,收藏了好多旅行各国的小东西,做小羊的都深深知道其中每一件所来自的国度和故事。
主人且帮忙认真收集了小羊从幼儿到现在的画儿和手工美劳,每年一度整理展出,主人还制作了入场券并代为散发邀请。
展出时候,作者自己站在门口腼腆地收票,参观者外婆外公爸爸妈妈连主人,鱼贯出入。
若有一天,你不巧在我们客厅看到盟盟接电话,当这个一年级生老实地回答“在,你等一下,”,然后喊“主人电话!”时,大概是侯孝贤导演有事找他的编剧:“盟盟,你主人在家吗?”
盟盟的下辈子
春天到了,院子和阳台能开的花也都开了,盟盟便和蝴蝶蜜蜂一般辛勤工作,她以一枝小楷毛笔替花儿们传花粉,忙进忙出,白棉恤上往往沾了黄色的花粉好难洗净。
自小,家中过多的活物,使得她十分习惯有生命的繁衍和消逝。
她追杀过善猎食的大猫,抢救下已流血致死的麻雀、蜥蜴,对之怅惘久久。她也给几只死党猫咪兄弟狗狗送过终,和外婆一同在山上为之设立树枝墓碑花朵棺材,几场豪雨下过,她仍清楚记得哪堆寻常黄土下是哪一只。
因此,我准备很久、小孩早晚会间的生死问题,始终没有使用的机会。
她偶尔跟随外公外婆去教堂上主日学,好像接受耶稣和天国的说法;她也听喜欢佛经的大姨讲讲佛陀故事,这一切使得持不可知论的爸爸妈妈心情矛盾,以为茫茫时空中暂时有所依托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便放弃去影响她。
一个黄昏的下午,她眼泛泪光、非常悲伤地跑来,坐在我腿上,半天不说话。
我放下书,认真地看着她的脸,等待她。
盟盟说,不想要有下辈子了。
为什么?我问。
她说,万一下辈子是鳄鱼怎么办。万一,她哽咽着强调。
我忍住笑和眼泪,昧着心告诉她,只要她这辈子好好做人,上帝会随她意思下辈子爱当什么就当什么。
闻言她异常绝望地摇头说,根本没有上帝,那天上也是黑黑的什么都没有。
我恍惚想起幼时也曾经不能解的心事,便一字一字郑重告诉她,若她下辈子变成鳄鱼,我一定也变成母鳄鱼,若她变成桌子,我便一定变成一张妈妈桌子。
得到了我的盟誓,她擦干眼泪,放心离去。
听三国的盟盟
与我们小时候相反,盟盟在听或读《三国演义》之前,早已经从好几种版本的卡通里,陆续知道三国故事。
卡通都采用“三国演义》的观点,盟盟自然也全盘沿用,于是便努力地效忠和支持蜀汉这方自刘备以降的大小人物,绝不动心去喜欢曹魏东吴的多少风流人物。
这一点,倒是又与我们幼时一样,听故事入迷之外,无非都认为蜀汉简直就是当时台湾的写照。
念《三国演义》给盟盟听之前,先搬出《曹操集》来,读一读我所喜欢的曹诗如横槊赋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以及历史上的曹操,惟恐日后的华容道里,他显得过于颟顸可笑。
由于盟盟是非常遵守校规和制式教育的小孩(例如她在才参加过三次学校升旗朝会后,会质疑妈妈:“如果‘总统’真的像你说的做得那么不好,校长为什么要我们尊敬服从他?”),不免要花较多的时间提醒她,秦失其鹿,人人皆可逐鹿中原,此中,得民心者就有资格竞逐,与玉玺、末代王孙、法统……不必然有关系。
于是,百读不厌的《三国演义》就开讲了。
一千零一夜似的接连每晚念了好多时日,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
先是庞统战死,再不久是周仓跳城自尽,紧接着,关公走麦城,父子俩先后战死,我都不敢看盟盟的表情。
其后,曹操卧病不起,待死讯传至,大异于我们幼时的闻曹阿瞒战败则破涕展颜,盟盟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声震三层楼,使得在写稿的外公外婆闻声赶下楼探看,以为她摔了大跤或心爱的美劳作品遭猫狗啃毁。
放下书,我抱过她来,拍着拍着,说不出安慰的话,觉得自己有些闯了祸似的。
P62-71
《学飞的盟盟》写作成书的背景是据云台湾有史以来最富的年代,有俗谚为证:台湾钱淹脚目。父母辈挣得累积了大量的财富可资留给子女并不满足,还铆起来致力投资孩子们的教育,良者以为那才是终生可随身用不尽的财富和本事,贪者则认为那是一种阶级翻身的想像,比方说,当你的同学友人都是北大清华哈佛的,你不在某种社经位阶也难。
所以,我这一代做父母的,无不尽其所能尽所有资源投资孩子们的教育养成,但这投资项目其实挺单调乏味的,无非美语、乐器、才艺,入学后再加补习班、学校考试科目……很快的,那些和女儿盟盟一起自小玩一块儿、从出生我看着一道成长的十个小孩二十个样(不是吗,熟悉小孩的岂会不知他们天使魔鬼绝不止一个面相),变成十个小孩一种样子,一种想法,一种人生目标……叫人分不出。
我觉得可惜透了。
所以,我们(与盟盟同居一屋顶下的众大人老人,爸爸唐诺、大姨天文、外公外婆)当然不打算做同样的事,不想、也不觉有权利那么做,那么在你尚且不知老天交给你的是颗什么种子时,你就二话不说在它才要绽开枝桠时就忙着拿起剪子把它修剪成和其他行道树一模一样,万一,万一它是株高可数丈的水杉呢?或美丽的牡丹?或一茎自在的小草?所以这并非矫情,我们觉得能做的就只找个有阳光雨水之处,松松土,除除草,埋下种子,保持关心、好奇、宽容,和想办法欣赏吧。
这过程,也有善意的友人对我们的都没照章行事(学才艺、上补习班加入升学竞赛)直言:“孩子人生只有一次,你们有权利用来遂行己意对抗主流社会吗?”
正是,正因为它只有一次人生不能重来,才那么值得珍惜、不想草草敷衍随俗度过,我们不过帮它在这生存竞争密不透风中卡出一点空间,由它自在成长它原该有的样子。
多年后,当然仍不少人好奇,那个古怪有趣学飞的盟盟而今安在?盟盟一路念家里附近的公立小学、中学(我一直认为可以步行上下学,一路随四时摘摘花叶捉捉虫子,是“上学”这回事最重要的乐趣),中学时因着迷《三国演义》中的众座骑而迷上骑马,每周有两天我们要搭很远的捷运地铁到海边骑马,但盟盟一直保有大量阅读的习惯,在中学最后半年回头拾起学校教科书,觉得比起她平时的阅读要简单太多,顺利考试进了台湾升学第一名的女校北一女(我不愿说是最好的,虽然也是我的母校)。高中三年,她马照骑,京剧照迷(从没错过任何一场于魁智在台湾的公演),偷偷写了数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大学进了她想念的民族学,主修伊斯兰文化,能听写简单的维吾尔语,课余仍是写作、杂读、线上游戏、京剧(她的MP3里灌爆的是于魁智和上世纪中的披头四),也协助我们做一些流浪动物保护工作……
“此生无憾”,我想,当你的孩子这样告诉你,那真是无上的荣耀。这所求在他人看来或卑微,但只有当过父母的知道,那多么不容易。
此书重新出版在亦重视孩子们教育投资的现下大陆,不妨将之当作近年投资理财流行的论述——一种“蓝海策略”,或至不济,一份小小的人类学报告,纪录我曾有幸目睹一颗种子的落地、发芽、成长……其临风、向阳或暴风雨中的姿态,我都在场,以为有责任记录下来。
这绝非一本教人如何教养小孩的书,而是实例展现一次:你可以不一定要像大多数人那样教养小孩。
很早就发觉,每一个家庭里的亲子关系宛如夫妻关系,A夫妻的相处方式移植到B夫妻简直一分钟不能忍受的不如离婚,B夫妻的方式在C夫妻看来不以为然不可思议……
因此固然有不少人看了幼教及相关书籍而获益匪浅,但有一些人不是愈读愈慌乱,就是干脆自暴自弃地以为自己是不适格的父母,我便也曾经度过短暂的这种时期,觉得其中巨细靡遗的种种方式不知怎么独独漏了我这名“古怪”的小孩……好像不是光靠学习就可以解决的。
是的,学习。
正如同我们曾经学习做孩子,我们学习做妻子或丈夫,或父母……尽管都是前所未有的事,问题是在学习做孩子的过程中,我们的生疏和犯错,通常会被父母亲包容着忍受着甚至纵容着,而在夫妻关系中,即使某一方可能在个性上有明显重大的偏差,但基本上来说都是成年人了,夫妻关系的好坏,双方都难辞其咎,都必须负一半或相对的责任。
至于扮演父母呢?
除非少数如教育工作者、因此略有对待小孩的经验累积可言,不然在面对家庭的新来小访客一事上,一名刚从大学毕业和一名多年掌管数千员工的主管,于此资历上是平等相同的。
这种过程是多么的来不及学习,也实验不起,更无法卸责,因为我们明明比小孩们强壮、年长、知事得太多。
是多么可怕且艰巨的一项工作、一段旅程,并且我们是孤立无援的,因为触目所及没有一对父母是相同,没有任何子女是一样,因此没有一种现成的模式可供我们参考和借用。
难怪愈来愈多人却步,尽管他们的理由不尽相同、想得也未必彻底到神经质。
对于“要不要当父母”思考反省得最深刻彻底的,我记得的有同辈中的张让发表于《联合文学》中的一篇长文,令我非常汗颜以为远远不及,虽然我其实不能确定:之前的反省深刻与准备充分,是否必然有助于胜任做父母……
往往还没有想清楚,就做了人家父母了。
战战兢兢地做着人家的父母,并不确定是不是每一样的对待和处置都是“对”的,或该说,是健康的、有益人格发展的,尤其不可避免的若碰到自己处在烦躁低潮或心有旁骛的状况时,偶或不经心脱口说出制式教条如“小孩子本来就不可以怎样怎样”或“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必须如何如何”,讲完老实叫自己吃一惊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即使身旁没有别人,也忍不住调过头去伸个舌头,像平剧人物以袖遮挡对台下观众呼声“好险!”或“惭愧!”。
这种处处充满“好险”与“惭愧”的与小孩相处数年的过程,我并没有机会抽身来好好检视或反省,更遑论以之为题材,直到时报《人间副刊》的编辑朋友邀约写一年的专栏稿。
这一年,盟盟从进小学到升二年级,从第六篇的《台北最后两个文盲》的大字只识三五枚,到现在的独力可读远景出版的没有注音符号的杰克·伦敦的《白牙》……人生识字忧患始,她相较同年龄小孩虽仍显得鲁钝童蒙很多,但已远远不再是那名为了遗落一片树叶,会在路旁哇哇大哭的小娃娃了。
我很怅然地发现,除非我们偕她山中海边的真正离群索居,以规避一切有形无形的体制及其所携带的价值观与必然的被形塑,不然她已经缓步趋坚地开始了属于她自己那一代的社会化了。
缘此种种,我不免像前人丰子恺哀悼其子瞻瞻的真稚童年的逝去一般,企图借此机会以笔留下一些什么。
起先的心情很单纯,我只觉自己甚为有幸得以亲自目睹一个人、像一粒种子似的孕育发芽成长的过程,对此即使不扩张解释(例如从一个婴儿的成长可猜测推衍人类文明早期发展的原型或缩影等等),也绝对充满远超过想像的惊奇和恍然。
我竟想撇开做母亲的情感和一个台北长大、35岁的小说作者的身份,来观察记述她,忘掉她是我的女儿,妄想像一个人类学者面对一个异质的部落族群所做的工作,摒除自己所来自社会的价值、传统、道德、信仰……只忠实的有闻必录,不可大惊小怪或见怪很怪。
尽管我的报导人对我毫不掩饰地十分坦白诚实也很合作,但毕竟,她的一切摸索与学习都深深受着朝夕共处的我的影响,就算我可以努力抽离掉我自己理性所及的部分,但无法褪去一点点与她长期相处所生的深重情感,简单说,我失去了事不涉己的纯然旁观者的资格与立场。
但是这个发现也似乎并非全然是坏事,我得以很自在、不再考虑自己的介入与否的选材写作,乃至后期的数篇被朋友好意提醒是不是有些“离题”了的,我仿佛觉得在做一幅拼图游戏似的,任何一片也许无关主题的边缘碎片,我都觉得不可遗漏不忍合弃,因此写作发表的次序显得全无计划,也未依孩子成长的时间先后,而纯粹只是以如前述写作过程中的心境变化与调整,现在收集成书,仍将尊重这个次序和轨迹。
由于报纸专栏有每篇只得六七百字的限制,题材的选取便多少被迫显得轻薄短小,碎片一般,尽管如此,仍然不及收拢的珍贵碎片还好多,例如在盟盟生活中至为重要的外公外婆,大玩伴宣一妈妈、丽珩阿姨、焦阿姨、传莉胖胖姨、丈丈、阿朴爸爸、郝广才、宗应叔叔、邱十七……童党们如林大有兄弟、语扬兄妹、杨格兄妹、育正育中、信之兄弟、熊惠娟、姚舒文……以及为数颇众的猫群狗党们……
曾经才写几篇时,好友念真对我半真半假地抗议:“做你们这些人(大概包括小野)的小孩最倒楣了,出什么糗事全天下马上都知道。”
当然我未尝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大约自第一篇开始,每写完都会念一遍给盟盟听,并且问她:“我这样写你的事情可以吗?”
对此,盟盟曾严肃地给过我一个很宽松的下限:“你只要别写我大便的事情就都可以。”
回到最单纯的意义,谨以此书,纪念我和一位小朋友的结识一场。
一九九四年元月
我羡慕海盟的植物动物世界,那是一个空间。她在里面专注、认真和自得。我做电影,说穿了,不过也是这个。
——侯孝贤
记得那年樱花季,我与一位妙龄新人类坐在御苑那棵垂樱前,从头到尾新人类不看花就跟我讲《学飞的盟盟》。讲得我爆笑连连怀疑那是一本笑话集。而同为小说业者,我怎么看还是以为,此书是小说家有一次机会对一个人类初生小孩的田野观察,被观察者盟盟,和盟盟的涂鸦,好幸运被记录保存了下来。
——朱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