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速起飞的噪音中睡着。睡梦中,这几个月的事都回来了。
我叫李德民,三十五岁,住台北,原本在一家电脑公司当业务。我的前妻叫Amy,大我两岁。一个月前,我们结束了一年的婚姻。
离婚前,我辞了工作。一年的争吵让我心神俱疲,没力气再去为感情或事业打拼。离开公司,对未来没什么想法,也不想找工作。找工作不难,但我在失去婚姻的同时,也失去了斗志。
我像一个清空的衣柜,大而无当地杵在房间角落。没有功能,却占着位置。走在台北街头,觉得格格不入。站在红绿灯下,感到自己多余。等了很久的公交车终于来了,我没看到。垃圾车经过,我想上车。
房子是Amy的,签字前一天我就搬走了。东西全放在搬家公司的仓库,没有转寄地址。我在新店租了一个小房间,躺在床上,天花板快碰到脸。
分手的第一夜很难过,我睡不着。坐在电脑前,一直按着手指关节,喀喀地响。桌下的脚不停地抖,像一把西洋剑。
失眠持续了两个礼拜,我从朋友那里弄到安眠药。第一天吃立刻见效,但醒来后昏昏沉沉。吃了两个礼拜后,我又睡不着了。
半夜三点,我打给住在上海的老友赵同。
“我睡不着。”我说。
“什么?”他那边很吵,KTV包厢内的回音在手机里听起来特别明显。
“我失眠!”我大叫。
“恭喜恭喜!”他大叫回来。
“我也失业了!”
“啊,祝你长命百岁!”他很兴奋,喝了一口酒,“我敬你一杯,你快来上海看看。”
我猜他没听到我在说什么。但半夜三点,一切对话都不必太过精确。
就这样,我买了飞上海的机票。
另一个想来上海的原因,是小蕃茄。
“小蕃茄”是她的网名,也是关于她我唯一确定的事。我曾问她的基本数据,她说:女、上海人、大学休学、二十岁。我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从她MSN上老成的口气,我猜她是个四十岁的Office Lady,生活极其无聊。也可能是个男的,自我认知错乱到无可救药。
和Amy开始吵架那几个月,我在网上认识了小蕃茄。我们没有交换照片,没有对对方身家调查。我老实告诉她我已婚,她也说她有男友。我没有企图,也就没有负担。
她说我是她唯一的台湾网友,问了我很多台湾的事。从小S到阿里山,有些问题我也没有答案。正因为她对台湾一无所知,跟她聊天帮助我忘记家里的麻烦。有时跟Amy吵完架,我离开家,躲到网咖跟她聊天。身旁一群大学生在打在线游戏,欢呼和诅咒声此起彼落。我聊啊聊,完全听不到旁边的声音。
买了机票那天,我在MSN上告诉小蕃茄要来上海。
“你该不是为了看我才来的吧?”
“当然是哕!我想你想到快发疯了!”我逗她。
“先说,我要去北京喔。”
“哪会这么巧?”
“你到了叫我。如果我在上海,我们见面。”
“好啊!”
我答应得大方,但不抱任何希望。网友就是这样,MSN上整天吵着要见面,兵临城下时开始打迷糊仗:我要去北京、我要洗头发、我的狗死了、我的睫毛发炎……这些借口我都听过。
算了吧,我毕竟不认识她。当我真的见到她,搞不好会后悔认识她。我当然不可能为她来上海,我来,为的是赵同,为的是自己。 其实,我对赵同也不抱希望。他来上海五年,做房地产,前几年房市热时,赚了一大票。
“我01年买的房子,一平米九干,现在三万,我啥都没做。这是世界经济的奇迹!光凭这点,你就应该来上海!”
他试图这样说服我,我没有感觉。和Amy结婚这一年,我们一直在互相说服。现在我对于说服别人和被别人说服,都累了。我不想再继续卖电脑,也是这个原因。赵同要我来上海炒房地产,我懂什么?我从来没买过房子,结婚后住的地方,也是Amy的。我来,只是想看赵同。人近四十,失去了家,失去一切。朋友们大多有家有室,没空理你。只有赵同这样的浪子,才有时间。
“班机误点半小时,我会晚一点到。”我在香港机场打给他。
“什么班机?”
“去上海的班机啊!”
“你要来上海?”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喔……对对对。你几点离开台北?要不要我找人送你到机场?”
浪子不可靠,对女人或对朋友都一样。所以我对赵同,不抱期望。
“没有期望,干嘛跑来?”
飞机快降落时,我醒来。我口干舌燥,这样问自己。
我不知道,坐这班飞机,与其说是来到上海,不如说是离开台湾。我必须离开。此时我没办法住在台北,想象Amv跟另外一个男人,快乐地做着,我和她曾做过的每一件事。
说我心胸狭窄吧,但我就是没办法。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浦东,我心中的乱流,才刚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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