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学徒们站在劳资科门口,一个一个被叫进去谈话。湘九看到那位厂长的儿子小姜,他比湘九小两三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果然,他很快就出来了,分配到轮机车间当钳工。湘九是最后一个被叫进去的。劳资科科长说,这是你的师傅阿才,你跟他去吧。湘九没想到对付他的只有这样一句话,连什么工种都不说。
湘九跟阿才师傅互相打量着。阿才四十多岁,个子比他高,穿着一套破破烂烂的帆布工作服,头上歪戴一顶帽檐被火烧焦的蓝布帽,轮廓分明的脸膛黑里透红,鼻尖上有一撮煤烟。眼光扫到湘九脚上的皮鞋时,阿才皱起了眉头,那是一双高腰军用皮鞋,湘九平时舍不得穿,今天第一天上班,擦得锃亮。
你像一个高干子弟。阿才说。
一九四九年以前的,湘九说,现在叫狗崽子。
阿才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撇了撇嘴,难怪,他说,你会被分配到锻工车间来。
湘九跟在师傅身后走出办公楼,站在车间门口茫然四顾,他看到船台和立式吊车,到处有电焊的弧光。冬日的阳光下阿才师傅显得虎背熊腰,散发出雄赳赳的无产阶级气息。他拍一下湘九的肩,说,给师傅点烟呀,湘九这才注意到他唇边横咬着一支香烟。湘九摸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烟,师徒俩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这个师傅还算对湘九的脾气。进了车间,湘九给每位师傅敬一支烟。阿才把他叫进工具间,下不为例,他对徒弟说,你才挣几个工资?养成习惯就麻烦了!
湘九瞧着这个简陋的锻工车间,好像回到了山头的铁匠铺。唯一可以称作机械化的设备是一台夹板锤,两只滚轮中间夹着一块长长厚厚的木板,木板下是笨重的锤头,当阿才启动哐啷啷摇晃的夹板锤,锤出洪宝师傅操作的锻件时,整条运河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堤岸都仿佛要坍塌了。
锻工车间只有五个师傅三个学徒。因为手工操作居多,洪宝认为自己技术最好。这个瘦小的扬州人,十三岁就进了张小泉剪刀店做学徒,不到二十岁,他从张小泉辞职,租了一间门面,从吴山路旧货商店哼哧哼哧抬回一只锈迹斑驳的铁墩头,自己开起铁匠铺。这是一位精于计算的小生产者,但是缺少一点政治头脑,开店不到三个月,公私合营的热潮就席卷了中国,他的老板梦也就结束了。
洪宝的遭遇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惨淡经营艰苦创业的历史却过于短暂。打铁总是要两个人才能打的,他因此而收了一个徒儿。徒儿天天晚上跑去看大字报,很自然地接受了打退资产阶级猖狂进攻的号召。洪宝说,徒儿啊,还是早点休息,早点起来赚钞票要紧,将来你也好自己开爿店。徒儿说,我是光荣的无产阶级,开什么店?哪像你,资本家,只晓得残酷剥削工人,连电灯费都斤斤计较。
洪宝很生气。老子一天做到晚,老婆拉风箱捡煤渣,女儿连一条新的开裆裤都舍不得给她们穿,老子算什么资本家?真正的资本家黄包车坐坐、工商联礼堂茶话会开开呢!他手里拿着一把小钳子,随手就朝徒弟脖颈上戳了一下,滚你的蛋,没有老子教你技术,你只好卷铺盖回乡下种地去!
大祸便这样酿成,徒弟的脖颈上戳破了一点皮,有一点血慢慢地渗出来。徒弟跑到门外,大喊大叫:快来看啊,工农兵弟兄同志们!看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老板打学徒,用烧红的铁钳打啊!
洪宝被愤怒的群众扭送到了派出所,受到的处罚是劳教两年。看守洪宝的士兵中有一位仁兄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洪宝恭敬地称呼其“教官”。洪宝是罗圈腿,站队总是站不端正,教官总要踢他一脚,他妈的,给老子立正! “大跃进”的高潮过去了,困难年接踵而来,洪宝劳教回来进入船厂。于是,人们发现在卖鱼桥到船厂的运河堤岸上,每天早晚都有一个人穿着劳保皮鞋在长跑。
坐电车要八分钱,洪宝吃不消。无论春夏秋冬,只见他头戴白帆布的披风帽,鼻梁上架一副黄乎乎的近视眼镜,破皮鞋呱唧呱唧地响着,活像一个日本俘虏兵在逃命似的奔跑。马路两边的人家习惯了每天早上准时有这样一个人跑过自家门前,孩子们根据他的跑过与否来判断上学会不会迟到,大人等着他跑过以后才会出门去乘车上班。老人则会摇头叹息,说:倒运呀,这家伙!你们看看,当年他打的这把剪刀还锋快着呢,可人啊,连一点钢火都没得了!
教官复员来到船厂,将洪宝吓了一跳。心有余悸的他,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点头哈腰,好像一只敬畏饲养员的大猩猩。他说:您好您好,教官同志,您是老革命,多指教,多指教。
阿才师傅扑哧一声笑了,笑得洪宝和教官都心头发紧。阿才对教官说,厂里训练民兵时,你当教官,做铁匠活儿你却要多向洪宝学习!洪宝,你也别得意,造船厂比不得剪刀店啊,要会看图纸,做模具,钳工电焊工都要懂一点的!
洪宝说,是的,是的,我们大家都要虚心学习。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学问。打铁摇船磨豆腐,最苦的行当喽,没得牛皮好吹的!我文化低,图纸不大会看,钳工的锉刀也只摸过几把,不过么,开店时打的也不光是刀剪,有些产品工艺也蛮复杂的。
洪宝的不服气显而易见。阿才是豆腐店倌出身,后来做过锻工、钳工、电焊工,读过速成中学,自以为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洪宝却不甘落后,总是要跟他“别苗头”,用个好听的词儿叫做“开展技术竞赛”。
于是,湘九站在一旁认真地看。
洪宝的基本功炉火纯青,锻打小件,铁钩、车刀、锤子、轴承座之类,往往略胜一筹,打得线条流畅,卷光跌滑,车工师傅见了都要惊讶。但是遇上复杂的锻件,要放精确加工余量的,要改造模具的,阿才就显出本事来了。他拿出算盘算好材料,再改模具,然后落料试做。试验成功了,他将钳子一甩,端起茶杯坐到一旁去,点一支烟朝洪宝看。这会儿教官就会按他落好的材料,套进他做好的模具去干活,一点脑筋无须动的,只只合乎规格。而洪宝呢,照例是拿着一个钢卷尺,对阿才的模具上量下量、左算右算,然后默默地坐到铁平板上面去,闭上眼睛揣摩。
阿才轻蔑地笑笑。怎么样,洪宝师傅?船厂的活儿比不得打剪刀轻快单纯吧?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要做的。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