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巨大背景
即使是写极其微小的对象,心中也要有潜藏的巨大背景。地理的背景。民族的背景。历史的背景。人类、地球和宇宙时空的背景。这样,你所落墨的对象,即使微小,本质也是巨大的,富有力量的。
“我看见了亚洲的表情。”一位年轻的中国电影人说。
由此话,想到:诗人海子的亚洲和太平洋。
内心深处,需要存在大的东西。
长期蜗居于褊狭地方的写作者,因为此点容易缺乏,所以需时刻警醒。
二、一个汉语作家的“写”
谁在写?个人。我。
用什么写?汉字。
写什么?写作资源。人的内在和人的外在,以及,内在和外在的联系。
怎么写?写法。技术。
优秀的写,是什么样的?形式。内涵。
三、母语:汉语
我在逐渐强烈地感受到母语:汉语。
四、因为敬惜,所以有涌流的回馈
汲饮汉语之美。
是的,汲饮。汉语之美是甘凉丰沛的山泉,可以汲——饮。
每一个汉字,追溯其源头,都充满山河的气息,植物的气息,星辰的气息,祖先活动的气息。
汉字是纷繁世界(物质、精神)象形的转述和凝定。色彩、音响、动作、情感,都涵纳于简洁的笔画之中。
拥有汉字,感觉幸福。
想到中国古老的传统:敬惜字纸。
因为敬惜,所以有涌流的回馈。
五、气感强烈
“吾文如万缸泉源,不择地皆可出。”
东坡先生此语,给予我以强烈气感。
六、垫
一本墨青色封皮的崭新笔记本,开始使用,写作我的《烧制汉语》。
翻页过来,左侧太薄,书写不顺,遂用法国哲学家让·波德里亚(1929—2007)的书《冷记忆1980—1985》(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垫之。
七、语言之马
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一1996)说:“‘驱策’你进入诗歌或文学的是语言,是你的语感,而不是你个人的哲学或政治,甚至不是创作的冲动,或青春。”十分认同。
布罗茨基的另外两句话也很有意思。
A、“散文作家若缺少诗歌创作经验,其作品难免冗长和华而不实。”
B、“人们不知道当诗人转向散文写作时诗歌蒙受的损失,但是,散文因此大大受益却是毫无疑问的。”
八、苏东坡和辛弃疾
苏东坡(1037—1101)写过((赤壁怀古)),辛弃疾(1140—1207)写过《赤壁》。由此同一题材,很容易看出两人之异。
东坡此词结尾是:“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稼轩此词结尾是:“望中矶岸赤,直下江涛白。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予窄。”
“悲天地,为予窄”——英雄困顿无路,稼轩硬顶硬撞,这是典型的外家拳法;“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面对现实压迫,东坡则如太极高手,轻轻侧身一捋,迎面撞击而来的强大力量便顷刻化解。东坡从来是人生问题的化解高手。
九、笛:烈烈男儿之气
而个人仍爱辛弃疾。
中国传统写吹笛,一般都是此种主流情状:或“短笛无腔信口吹”,或“晚风拂柳笛声残”。
而辛弃疾写吹笛,一洗传统,震出新声:“一声谁喷霜竹”;“长夜笛,莫吹裂”——“喷”与“裂”,烈烈男儿之气,扑面而至。
一○、“一整套的个人风格”
字——句——标点——段落——章节——文章——书籍。“一整套的个人风格。”
一一、武功高手
辛弃疾常哉常新。
他看透过去:“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他也看穿未来:“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
常常以口语成词,如“有个尖新底,说底话,非名即利。说得口干罪过你。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夜游宫·苦俗客》)。
常常以引用经典、典故成词,如“进退存亡,行藏用合,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踏莎行·赋稼轩,集经句》。)。
常常以童话成词,如“是他舂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祝英台近·晚春》)。
辛弃疾确是具有突破之力、开创之功的诗人。他或友好,或藐视,或践踏一切既成艺术法则,如武功高手,进入了自由之化境。他具有极强的消化能力,万物皆为我词所备、所用。执笔在手,举重若轻,墨笔犁开的语词浪花,时时给人有信手拈来、烂漫天成之感。就我个人而言,中国古代诗词史上,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活泼泼的个人形象。
“白发多时故人少”;“人影不随流水去,醉颜重带少年来”——均是天才之句。
一二、毁和誉
即使是伟大作品,阅读后的分歧也是如此之大。 譬如针对詹姆斯·乔伊斯(1882一1941)的《尤利西斯》,福克纳(1897一1962)至为推崇:“应当像识字不多的浸礼会传教士看((113约》一样,要心怀一片至诚。”而博尔赫斯(1899一1986)则宣称:“我认为(《尤利西斯》是乔伊斯的一个失败。读他的书,我们只能看到人物的细枝末节,但是,却无法认识这些人物。”
评论任何一个对象,毁和誉总是互相伴随。所以,一个作家的写作,听从自己的内心就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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