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从师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
同其他高等院校一样,“文革”前半段,我校也经历了由动乱到内斗,又到落寞,闲散的过程。
起初是造反。我校的造反派积极响应北京大学张贴全国第一张造反大字报的号召,停课搞运动,大字报铺天盖地,建立造反组织,着力批判、斗争校党委、系党总支重要成员和“反动”学术权威。而后是中央派工作组进驻.消灾灭火。接着,中央又撤销工作组。造反派重新得势,将运动向纵深发展.大肆破坏社会秩序,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上下合力,将所谓的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拉下马。我校造反派组成的革命委员会成立不久,又从内部分化出另一个造反组织“造反兵团”,与之抗衡、争斗。斗争白热化了,就出现了“武斗”。“武斗”之规模愈来愈大,挂彩日增,局势已经难以控制。我校工5楼为“造反兵团”司令部所在地,遭到“校革委会”长达两周的围攻,断电、断水,后来发展到火攻和发射巨型弓弩,在大火和矢石的强攻下,防守一方伤者甚众。而拼杀到你死我活境地的交战双方就是昔日同窗,甚至是好友。这实在令人痛心!清华大学则更甚。两派学生上演了“百日大武斗”,再现了古战场短兵相接的混战场景。兵器为木棍、长矛、弓箭.后又加上了手榴弹、燃烧弹,喊声震天,勇猛无畏,先后有数十名学子倒在血泊中。杀得眼红时,竟然把中央派去制止武斗的工人也打死了,党中央连夜召集北京五大学生领袖开会,急派“工宣队”和“军宣队”入校,强制解散“武斗队”。后这几个学生领袖都被判刑。
经过长时间的折腾,师生们俱感身心疲惫,整年不上课,对批斗会也早已失去激情,每天除了学习《毛泽东选集》,就是报刊社论,其他书籍一概被斥为“封、资、修”,不准阅读。文艺舞台上只有八个样板戏,还有一张“毛主席去安源”的革命宝画。当时流行一副对联:“天天难过天天过.日日无聊日日聊。”即真实又形象地反映出那时大学生空虚无聊的情态。
在这种形势下,运动初期挨整的知识分子,此时也由于无专人看管而相对自由了。老师们都被分散到各教学班去,因教室早已废弃,就到男生宿舍和红卫兵一起学《毛泽东选集》和报刊社论、开批判会。启功老师当时被分派到中文系一年级二班。我所在的班级是二年级三班,故与老师无从相识。命运真是不可捉摸,仅仅是一次普通的下乡劳动,便使我与启功老师结下不解之缘。
1969年秋天,学校工宣队、军宣队命令一批“挂起来”(文革中完全被打倒的称“牛鬼蛇神”,被强迫学习、劳动,随时批斗;还有半被打倒的,即“准牛鬼蛇神”,虽然挨整,不断写检查,交代问题,但有相对自由,一旦发现新问题,随时可以批斗、示众,就属“挂起来”)接受群众监督改造的老知识分子和我们这些有“问题”的和不求上进的学生去北郊清河农场参加收梨劳动。造反派及搞运动的积极分子均不在此列。
一天下午收工回来,我将草帽挂到窗户上,正准备洗脸,忽听得一口纯正的北京话说:“这个‘启’和我名字的那个‘启’一个样。”我一回头.看见说……话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身材不高,面庞方正,笑容可掬,正用手指着草帽上我的名字。我赶紧上前请教名姓。原来他就是我们中文系著名的教授、书法家启功老师。
当时,我们师生二十多人挤住在一间大破屋里。我和另一名学生睡床铺,所有老师都睡地铺。所谓地铺,也是通铺,人们一个紧挨一个地睡在上面,地上铺满麦秸,将自己带的褥子展开平放在麦秸上,即成睡铺。不睡时,将褥子卷起,即见满屋黄金色。我走进屋里才发现,启功老师的地铺正在“风口”处,距大门不足半尺,阵阵秋风卷着灰土首先掠过老师的铺面。我当即决定将我睡的床铺与老师的地铺交换。老师初时不肯,说这是工宣队定下来的,私下调换不合适。但我坚持要换,说:“如果工宣队怪罪,我承担,因为是我提出要换的。”老师这才同意。细想起来,我对老师的帮助仅此一次,但老师却关爱、扶持我数十年,直至辞世。
既认识了启功老师,我就与高智星、刘兴全两位同学(他们两人与我同系同年级不同班,我是中二3班,他们是中二1班)商议向启功老师学书法。老师欣然允诺。从此,每天晚饭后,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三个书法爱好者就围坐在启功老师周围,听老师讲课。其环境条件之恶劣恐怕颜回先生在世都自愧弗如。几十人拥居一室,陋窗残壁。没有桌椅,师生都盘腿坐在麦秸垫子上;没有毛笔,就用钢笔或塑料笔;没有写字纸,我们就遵师嘱去小卖部买小学生用的方格本或横条本;没有教材,全凭老师的言教和示范。这课堂又时时被周围的响动所搅乱。咳嗽声,耐不住劳累困乏的打鼾声此伏彼起,再加上走动的、洗脸的、洗脚的、洗衣的……但启功老师却毫不在意,讲得兴致勃勃。他告诉我们:“写好汉字的关键是结构。毛笔字、钢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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