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在北京城里,似乎只要稍稍踮一踮脚,就可以看见远处的西山。杨东平在《城市季风》一书中描绘道:“这是一座水平展开的城市。景山和白塔、城墙和城楼构成了城市的天际轮廓线。在城内各处,由东向西的开阔的视野走廊,使如画的西山尽收眼底。”行走在闹市,手搭凉篷,眯缝起眼睛(并不需要借助望远镜呀什么的),起伏的西山就会像屏风上的木刻图案一样浮现——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今天的我们绝对不相信会拥有这样的眼福。是的,北京的变化最可以用“沧桑”一词来形容,那推门见山的景象已如海市蜃楼般虚幻,目之所及尽为钢筋水泥的人工建筑。杨东平也不得不承认良辰美景之短促:“北京古都风貌消失的程度和北京市的建设速度恰成正比。当城市的天际轮廓线终于被高楼和烟囱取代,城市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受到严重的挑战。”
景山、白塔呀什么的再也算不上一览无余的制高点,而今有着比之高若干倍的宾馆商厦(譬如朝阳门外的京广中心)。至于一望无际的城墙和城楼,早已经夷为平地,属于被删节的内容。那我们能看见的是什么?除了高楼还是高楼。现代化的高楼太多,把古典的西山给挡住了-一料西山同样也看不见你我。市民的视线怎么突围也无法回归自然之中,所以变举头为低头,看人工培植的绿池——聊胜于无吧。
但在过去的时代,北京人确实不劳远足即可看见西山。崇文门外原有一座始建于金代的法藏寺塔,共7层,高10丈,八面有窗,是南城居民重阳登高的佳选——北城的居民一般去爬阜成门真觉寺的五塔金刚宝座台。在城东南的宝塔上,向西北望,最远“可见西山起伏的山峦,横卧在碧空白云之间”(陈德光语)。这是一个大对角呀!让视线横跨整座北京城,居然还能与郊野之外的西山会合。别说看了,想一想都觉得有福。只是如今,这是让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
20世纪50年代,梁思成为反对拆除牌楼的行动,特意给周恩来总理写信,以帝王庙前景德街牌楼为例,详细描述了每逢夕阳西下,西山的峰峦透过牌楼和阜成门城楼所融汇而成的绝妙好景。可见那时候,走在牌楼下面,不用出城门即能眺望到西山的远景。现在,不仅牌楼、城楼没了,视野中的远山也没了。当然,西山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显得更远了。简直与我们的市井生活毫无关系。
历代北京人对西山皆有深厚的感情。在我眼中,蓬松的西山是北京做梦的枕头。一座古都头枕着西山做了千百年的梦。还是林语堂说得好:“一个城市即使尚未臻于完美,人们也依旧会喜欢它,还要留恋其旁的山峦、河流。即使人们很少去游览,有关那些胜地的古老故事也会使整个城市充满活力。北京城距西山十至十五里,西山越往远处越显高峻,上有数百年的古庙,从汩汩山泉中流出的清澈溪水,一直流淌进城中的太液池。香山狩猎公园占地面积广大,其中还建有许多富家别墅。如今要到此处,从西直门乘车只需半小时。玉泉山上用白色大理石建成的白塔,在阳光下灿烂夺目。颐和园中的万寿山也总是遥遥相对,依稀可见。北京城内的小溪都源于西边山中……”听他这么一说,西山又像饱满的乳房了,以甜美的汁液哺育着山脚下的城市与居民。
然而我们离西山仿佛越来越远了。临窗凭栏,再也看不见日落西山的壮烈场面。只能欣赏到楼群间的落日与弦月。西山不见使人愁。
究其原因,估计有两种。主要是因为城市长高了、变胖了,像个躺着的胖子,视线被臃肿的肚皮给挡住了,这是类似于一叶障目不识泰山的悲哀。城市的天际轮廓线因之而变得复杂且压抑。在密不透风的水泥丛林里,说到底我们都是些井底之蛙。老舍曾指明旧日北平的好处在于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周围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第一个城楼,第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遗憾的是现在的北京很少有空儿了,拥挤不堪。还有一个原因也不可忽略:环境污染造成的空气质量差,悬浮颗粒增多,二氧化碳浓度超标……仅据20世纪80年代的统计结果,全年的烟雾日由50年代的60天上升为150天左右。更别提愈演愈烈的沙尘暴了——最厉害的时候可视率只有几百米。再这么发展下去,就差伸手不见五指了。北京的天空越来越缺乏透明度,城市的瞳仁逐渐变得混浊、布满云翳,所以城里人不仅看不见西山,许多更亲近的景物都显得模糊。
林语堂当年说人们站在西山卧佛寺或碧云寺,就得以乌瞰辉煌的城市:五里长厚重的灰墙清晰可见,若在晴天,远处门楼看起来如同灰色大斑点,惊人的大片绿色呈现于闪烁的金黄色殿脊问——那就是远处的太液池(北海和中南海)……我前些天特意爬上了香山的“鬼见愁”(顶峰),俯瞰北京城——就像搁在蒸屉里的一盘饺子,被浓重的烟雾所笼罩。我差点儿怀疑——雾气中究竟有饺子没有?在我的视野里,北京城也变得子虚乌有了。
在城里,看不见西山。在香山,同样也看不清北京。
林语堂在《京华烟云》里歌颂过北京那如同明镜高悬的天空:“……城外环绕着清澈的玉泉河,远处有紫色的西山耸立于云端。天空的颜色也功劳不小。天空若不是那么晶莹深蓝,玉河的水就不会那么清澈翠绿,西山的山腰就不会有那么浓艳的淡紫。”可惜这快要成为过时的赞美。我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保护天空、保护自然,和保护文物同样重要。说到底,我们是在保护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是该把蒙满灰尘的眼镜取下来,好好擦一擦了——为了能够看得更远些,更清晰些。P12-14
人类的社会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乡村与城市。说得更确切点,这是两种性质的文明。而我们恰巧生存在文明的夹缝。我同意英国诗人库泊的看法:“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乡村是城市原始的母亲,城市则是人类亲手缔造的天堂,至少可称为对天堂的模仿。天堂是神的家庭,风调雨顺,四季如春。当无神论开始取代宗教,城市也就取代了天堂在人类想象中的位置。热爱城市就等于相信天堂,这人间的天堂建立在开阔的地平线上,充满神性。在自己的天堂里,人类丰衣足食。每一座城市的地基,都填充着一部被湮没的历史,那在街道与楼群间呼啸的风是时间的呼吸或回声;而城市的每一块砖瓦,都留有人类的指缝。如果说乡村是从上帝手中继承的遗产,城市则灌注着人类自身的灵感,是以智慧及劳动兑现的神话。世界上还有什么艺术品,能像城市一样博大、丰富,抑或比城市更能满足人类的自豪感?那巨人般的想象力与创造力,通过公路、桥梁、工厂、政府、学校以及银行……获得更圆满地发挥。城市是天堂的缩影,是人类创造神话的作坊。这就是我对城市的感情:谦卑,进而膜拜。人类创造了城市,城市又推动了人类的历史,使之提速、升级,变成神话中的神话。
今天晚上,我,一位惠特曼式的现代行吟诗人,漫步在北京的长安街上,构思一首城市的颂歌。乡村的民谣早已过时了,城市以君主的姿态出现在我的视野。田园风味的口哨,在轰鸣的汽笛面前是脆弱的。我是一个乡下佬,但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在城门的位置我会下意识地蹭蹭沾满泥水的草鞋,恢复了儿童的天真与虔诚。城市的面孔永远洋溢着家长式的尊严,它的睿智、它的高贵,是我们百读不厌的课本。我像个从偏僻的山区投奔而来的远房亲戚,瞻仰城市的光荣与梦想,臂挎的灰布包袱装满青草气息的诗稿,作为唯一的礼物。家乡没有霓虹灯,田园诗人无法掌握城市的钥匙,有一道看不见的交通规则,专门用来制约方言与口音的。这就是我对北京的第一印象,记忆犹新。我一直以外省青年的身份,隔着纸张、空气与歌声热爱北京。这毕竟是一座皇帝住过的城市。贵族式的宫殿平民化的胡同与四合院,共同掩盖住它的特殊性:在中国,这是城市中的城市,城市之上的城市。它令我联想到唐朝的长安,宋朝的开封与杭州,以及明朝的金陵等一系列古老的地名。哦,祖国版图的心脏,黄金时代的证明。
我还会联想到雅典(拜伦有诗《雅典的少女》)、罗马(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佛罗伦萨(徐志摩将这座文艺复兴花园音译作“翡冷翠”)、伦敦(狄更斯的《雾都孤儿》)、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的城市)、巴黎(浪漫主义的象征)、耶路撒冷(宗教的圣地)、伊士坦布耳(旧称君士坦丁堡更美)……人类的历史使一座座城市出名了。星罗棋布的城市的名字,贯穿于任何版本的历史教材,闪烁永恒的光芒。这已构成文明的结晶。如果将其一一剔除,人类的往事会何等苍白。名城与名人一样,推动了历史的竹筏,记载着永不冷却的光荣与梦想。它们是城市中的英雄,时间的英雄,有多么风流的身世就有多么厚重的档案与爵位。
或许,我无法一一计算地图上所有城市(包括那些过路火车只停三分钟的无名小镇)。但我仍然为它们而骄傲。对于它们各自的居民来说,每一个都是唯一的,不可代替,每一个都赫赫有名。“假如你先生回到鹿港小镇,请别忘告诉我的家人。”(罗大佑歌词)许多人心目中家乡的概念,常常就是一座城市朴素的名字。我们也会说:他是哪儿的人(譬如苏州人)。这等于在承认:他的生命至少有一半是属于那座特定的城市的,哪怕他周游列国,在许多座城市留有迁徙的履痕。如果有从未进过城的乡下人,那么也会有终生未离开过自己的城镇的小市民,那座城市的名称,简直代表了他的一生。坐过火车、轮船、长途汽车的旅行者是幸福的,但那些从未体验过流浪、与自己的城市相依为命的人同样是幸福的,他们的根,从未脱离过本土。在他们心目中,这座城市(哪怕再狭小)就是世界,就是一生,就是他个人的历史。所以每一座城市的名字,都不该被怠慢的,是人类记忆粮仓里的谷粒。
城市是乡村的邻居。乡村是城市的边疆。生活在城市里,阳光与水源充足,乡村就显得无限遥远了。即使走在今日之农村,也会感受到怀旧的气氛。怀念愈趋衰竭的农牧业文明?而城市象征现实与未来,激发着人类的憧憬。如果根据传说来猜测,人类的第一座村庄是伊甸园(只有两位村民,亚当与夏娃)。那么我们还可以使想象力更丰富一点:第一座著名的城市是特洛伊,因为荷马史诗而流芳百世。荷马堪称人类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大诗人(他注定为歌颂一座城市而诞生),描述了最古老的一场战争。特洛伊是这样一座城市:与爱情有关,也与战争有关。这座城市美丽的女主人叫海伦。为美而宣战,兵临城下,直至玉碎宫倾,《伊利亚特》是人类最古老的城市传记,或城市史诗。
在高楼里拧开自来水的龙头,我闻见了工业社会的气息。自来水与电灯,是城市最初区别于乡村的地方。乡村古典的月亮只有一枚,城市的灯火却有无数盏,足以构成地面上的星空。当人可以创造光明的时候,天堂就不仅仅是神话了。“我歌唱带电的肉体”——读惠特曼的这句诗,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是谁的手从莽原上清理出一小块开阔地,城市顿时积木一样堆砌起来了:教堂、商店、议会、手工作坊、邮局、医院、旅馆、水塔、车站、发电厂,我知道该各自安排在什么位置。这是一具布满齿轮的躯体,我是其中会唱歌的一个零件,我随风而去的诗稿是撒在城市上空的传单。如果空袭警报响起,城市忽然停电,从边缘开始,一条街道接一条街道,一幢楼接一幢楼,相继沦陷入亘古的黑暗。这时候,诗人只能用手去触摸城市的面孔,而更远的星空,则像一座属于神祗的高不可攀的城市……
城市是严肃的。而某些时候,一场不宣而战的雨,就能给城市带来浪漫主义,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每座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金钥匙。古老的围墙与城门拆除了,但金钥匙依然保留。钥匙上的锯齿是绵延的群峰,是山盟海誓。这是我个人的幻想:随着右手轻轻扭动,咔嚓一声,这座城市所有家庭的门锁都豁然开启,像服从冥冥之中阳光的神谕。或许所有钥匙都是同一把钥匙的复制,所有的家庭都欢迎着同一位解放者,城市深幽的时空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打开了。诗歌征服了一座城市。在我的手指触及琴弦之前,音乐就诞生了。它使一座城市的行人都停下脚步,等待我的手势。我的手势是世界的悬念。
城市从来不做白日梦。我的夜晚是属于城市的。我在靠近市中心的一幢塔楼里写诗,周围高楼大厦那一扇扇窗口的灯火相继熄灭,一切沉浸于寂静与黑暗。我相信自己是最后的哨兵,在站着最后一班岗。当这首城市的颂歌快要结尾的时候,我一抬头,察觉落地窗帘的缝隙透露出浅浅的鱼肚白,甚至隐隐听见楼下的露天街道响起黎明送奶车的摇晃声。就像一趟沉睡了一宿的火车初启动,车厢彼此碰撞,咣地一声震颤——我的眉峰微微皱紧,意识到,在生活的轨道上,城市醒来了。
《名城记忆》作者洪烛选取中国十座耳熟能详的名城和十座安详宁静的小城,层层铺开,娓娓道来。
《名城记忆》旨在为中国的名城画像,为读者重现那些值得回味与眷恋的名城记忆,探求并继承城市的内在精神,为城市的人文积淀再描美好前景。本书并不是单纯地沉湎于怀念过去的辉煌,而是呈现出这些城市各种交错的面孔,来体现它们在岁月沉淀和历史积累中所蕴藏着的文化力量。在新与旧、虚与实的对比碰撞中,引领读者穿梭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其深沉郁挫的笔调不仅浸染着这些古老名城的沧桑和沉重,而且渗透着作者对现实的永恒思考和追求。
《名城记忆》作者洪烛选取中国十座耳熟能详的名城和十座安详宁静的小城,层层铺开,娓娓道来。本书并不是单纯地沉湎于怀念过去的辉煌,而是呈现出这些城市各种交错的面孔,来体现它们在岁月沉淀和历史积累中所蕴藏着的文化力量。在新与旧、虚与实的对比碰撞中,引领读者穿梭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其深沉郁挫的笔调不仅浸染着这些古老名城的沧桑和沉重,而且渗透着作者对现实的永恒思考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