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帮老和尚偷偷摸摸捣鼓出一种酒,并且能够得以流传,那么这种酒不会错的。和尚造酒是犯忌的。优秀的僧人当然不会去干。但这是另一回事。我想说的是人间一些珍品的源路有多么奇特。
我们游过了西德的北部和中部,来到了南部城市斯图加特。一个下午,我们去城外郊游。太阳很低了,这时才有人想起回城里去。但要赶回去吃饭显然已经晚了点儿,于是有人提议在城外的郊区酒馆里进餐。
这还是来德国后第一次进这样的饭馆。
整个店像一座乡间别墅,全部用粗大的圆木钉成。屋顶大得很,看上去拙稚可爱。它在浓绿的草木簇拥之中与周围的一切相映成趣。美人蕉红得像火,野栗子树大冠如伞。木头屋子四周约几十米的地方,有一道削成方棱的木头栅栏。栅栏内有白色的金属椅子,有白木条凳。显然,这里面会是很有趣味的。
走进店门,大家都怔了一下。原来这里面十分华丽,简直一点儿不比维尔茨堡或汉诺威那些考究的酒馆差到哪里去——我们来斯图加特之前曾去过两个绝棒的酒馆,印象深刻。这个郊外的酒馆临近黄昏,灯火齐明,金属刀叉闪着光亮。枝形烛台上插满了蜡烛,桌子上的餐巾洁白如雪。墙壁上的装饰让人瞩目:一个野猪头,獠牙弯弯,小眼睛微微发红;鹿角尖尖,鹿的神情栩栩如生,如少女般温柔地注视着来客。这都是真实的动物做成的标本钉在了墙上的。还有壁画,画的内容当然是狩猎,猎人脚踏长筒皮靴,绑了裹腿,举着猎枪。一只棕熊中弹,腾空而起扑向猎人。不知为什么这些壁画都画得笨模笨样的,野物的神情多少有点像人。
这一切使你强烈地感到另一种生活的气息,即远远地离我们而去的山地狩猎、燃起篝火烤肉喝酒的那样一种情形。我们刚刚从山间小路上来,穿越了大片的丛林,再进这样的酒馆不是正合适吗?酒馆招待彬彬有礼,请客人入座,送盘碟刀叉,一整套动作连贯流畅,很像一种体态优美的舞蹈动作。但客人不会觉得有任何滑稽的意味,相反会从中感到源于职业的端庄和矜持。要点什么菜呢?菜单上标明了有烤土豆条、青豆等,有鱼——一种淡水鱼,样子像青鱼,产自城郊碧绿的小湖;有鹿肉、野猪肉、牛排、猪排等等。我要了一盘色拉、一份烤土豆条、一份鹿肉。喝什么酒呢?酒的品种可真多,我们几个人相视而笑。
小说家G是我们的老大哥。他个子不高,穿一件黑色披风,多少像个将军。他伸出右手说:“利口酒。”
我和另一位朋友也选择了利口酒。
原来这是一种无色液体,像崂山矿泉水那么明净,银晶晶的。只有小小一杯,我敢说那杯子比拇指大不了多少。旁边的朋友有的要当地啤酒,有的要葡萄酒,都是大杯子或半大的杯子,我们显然太不合算。我低头看看小小的杯子,见杯子的上半部有一道细细的红线,而杯中的酒刚刚达到红线那儿——也就是说,这种杯子虽然小如拇指,但却没有装满。
我端量了一会儿有趣的小杯子,与小说家G一同端起来。其实我们是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捏起来的,送到嘴边,喝了很少一点。
“怎么样?”一边喝啤酒的人问。
我不能算是会喝酒的人。但我知道这一回喝到了一种古怪的酒。它的几滴液体在口中迅速漫开,使我感到满口里都是玫瑰花的味道。但轻轻咂一咂嘴,这种芬芳又若有若无地隐去了,有些微微的麻辣,并透出意味深长的甘甜。此刻的呼吸也充满了这种奇特的气味,令人神情一振。当我放下杯子的时候,这才感到舌尖冰凉,像刚刚融化了几块薄冰。
这就是利口酒。我怎么告诉朋友它是什么滋味呢?我只能和G一起喊一句:“好。” 接下去的时间是我们捏住那个小杯子,快乐、谨慎、心神专注地把它喝完了。
一直陪同我们访问的当地一位记者、对南部风物极其熟悉的H介绍了利口酒。他说这种酒是很早以前,由一座修道院里的一帮修士们弄出来的。怎么弄出来的不知道,反正是给世上添了一种美好的东西。现在这里的利口酒有好多种了,但他最喜欢的还是修士们搞出来的这一种。
我仿佛看到了一群修士不动声色地在高墙大院内走着,转过一个夹道,进入一间地下室,搬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酒坛。
大家全都兴致勃勃的。H先生竖起了拇指。
我仰脸看着屋顶天花板墙壁上的狩猎画,想象着很久以前这儿的独特风习,仿佛嗅到了山林中飘出的烤野猪肉的香味。那些好猎手也喝到了修士们的酒,你一盅我一盅,互相眨着眼睛。这样有劲道的酒显然猎人喝起来更合适一点,要比啤酒葡萄酒之类更对他们的胃口。
有人问H先生这种酒是什么酿成的。
H的回答有些含混,但我听明白它不是大麦和葡萄,也不是其他粮食和果子,而是玫瑰花瓣——究竟是否纯粹的鲜花瓣不得而知,但我确实听到了“玫瑰”二字。
天晓得修士们怎么冥想出这样的玄妙精微,竟然用娇羞艳丽的东西酿酒。我多少有些吃惊,我想起了小杯子上那道神秘的红线,那正是玫瑰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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