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的诱惑
调理鹌鹑叫“把鹌鹑”。我姑姥爷会把鹌鹑,名声很远,连道口镇的闲人也知道。
秋霜一过,大地就白了。棉花地里的鹌鹑走动得最多,未拔的棉花棵叫“花柴”。秋后冷清苗儿的时辰,姑姥爷扛着捕鸟网和几架鹌鹑笼便会上花柴地,露水蹚湿了布鞋。
安插上竹竿,设计好网,最后挂上引诱的鹌鹑笼,姑姥爷便在暗处静静期待。笼里有一只母鹌鹑,姑姥爷称为“诱子”。我后来知道,这诱子相当于汉奸。
姑姥爷的烟瘾很大,搓搓手,得忍住不吸。他开玩笑说,有屁也得细放。
当诱子的鹌鹑多是昨夜挂在灯光下照了一夜,让灯光刺得一双小鹌鹑豇豆眼发红,此时在田野里便开始不住地叫唤,叫声传到花柴地里,公鹌鹑听到叫声纷纷赶去约会,正中我姑姥爷的下怀,便下网。
以后才开始“把”,就是调理。
将一只鹌鹑在手里握着,大拇指和食指圈住脖子,无名指和小指夹住鹌鹑腿,让鹌鹑爪子弹空,使不上劲,便见姑姥爷开始捋鹌鹑羽,捋鹌鹑腿,捋鹌鹑嗉子,走到哪里调理到哪里。有一次陪客,喝酒之间,还给我悄然露一下鹌鹑头。
鹌鹑怕光,把好后的鹌鹑要装在鹌鹑布袋里面,系在腰间,赶集时、社交时带着。
每次在走亲戚的路上,我姥姥嘲笑我的拖沓相时,会拿出一个比喻:“看,像你姑姥爷的那个鹌鹑布袋。”
北中原鹌鹑胆小。
那一年秋天,我跟着姑姥爷拿过一次鹌鹑,在露水里,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大地安静,羽毛缩进暗夜里了,惊得鹌鹑一夜皆无。
姑姥爷弹下鞋上露水,遗憾地说:黄花菜凉了,明天你不能给李书记按时送鹌鹑了。
爊
这个“爊”字音读“熬”,看字形像火熬一锅鹿肉汤,不像是炖鹌鹑。
有熬菜;有不是熬汤的熬,就叫爊。
爊的古意有另一种行为。把一只小鸡或鹌鹑用泥巴裹住,放在一堆灰火里煨熟,揭开再吃。在村里,爊纯属一种打野食儿的行为。
在村外拾柴火,大家觉得时光单调,纷纷奇招迭出,烧过蚂蚱,烧过毛豆,烧过嫩玉米,都是素食素事,次数一多,便不出新意,总觉得有一些《水浒传》里李逵、鲁智深们说过的感觉——“口中淡出鸟来”。我突发奇想,必须要来一些荤食荤事。
烧马、烧驴、烧大象,这些大物件憧憬一下就行了,落到实处的只有烧一下小鸡。
捉鸡有两种方法:一是徒步撵鸡,我有此项竞技经验,全村再有耐力的公鸡也经不住两里的路程,你只要耐心盯住,紧赶慢追,它最终会服软;二是钓鸡,用一条丝线拴上一只蚂蚱作诱饵钓鸡。村外经常走动着三三两两闲散的公鸡、母鸡,多适用于前者。
得手自然不在话下。把鸡整理干净,开膛破肚,无须褪毛,稀水和泥,用泥巴裹一层,挖一方土坑,填满烧透的灰火,把鸡埋在里面开始焖,这就叫爊。
等大家把箩筐里的柴火拾满归来,暗坑里的一只小鸡正好焖熟。
有了这个不可告人的秘籍,村里的孩子都乐意去村外拾柴火,别有用心。
也有大意失荆州的事例,有时回来,刨开土坑一看,烧熟的鸡竟然飞掉了。知道有人在暗处盯梢,提前一步下手了。
更坏的结果是高人埋一泡屎等你下手。
村里人都说近段不断有丢鸡事件,怀疑是邻村那些骑车收鸡者。我二大娘家丢过一只芦花鸡,那是她经济来源的一部分,一年里的生活物质全靠那一方鸡屁股眼。她在街上游行,拍着巴掌骂了两天,从村东骂到村西,不漏掉一块砖。我们背着箩筐路过村口,正好撞见,大家躲闪不及,镇定,急忙安慰她,说:“这些天我们在村外拾柴火时,多次看到有两只黄鼠狼在眼前穿过,它们来去可都是一溜小跑儿。”
簸箕柳再记——村茶小简史外篇
中国茶的地理边缘线最北在河南大别山。
北中原不产茶,小时候在村里一直没有喝过茶。我姥爷注释道:“喝茶破费,过去只有道口镇那几家地主老财家才喝茶。他们喝喝,倒倒,最后喝的还没有倒的多。”又说:“喝贵茶还不如吃扁食、吃大肉划算。”
一村人一年四季都喝凉水,喝白开水,一股烟熏的草木气。
有一年父亲从50里外的长垣县骑自行车来,给我姥姥家买来一只保温瓶,银色瓶胆外面穿着一层竹罩。全家人都当宝贝一样,村里叫姥娘的多,邻居就有个二姥娘,家里凡有客人,就串门来借。
我姥姥在后面嘱咐着:小心点。二姥娘就紧紧抱着瓶胆。
我家来了客人,姥姥冲上一碗红糖,偏要叫黑糖水,色泽浓郁如暗夜,替代茶,算是待客的最高礼节。
全村有时喝一种“村茶”,叫簸箕柳,长在河滩,枝条专门用
于编农具器物。
簸箕柳叶子纤长,叶廓上带一丝红边。谷雨前后采摘,晒干备用。麦收时节,家家会烧一大锅簸箕柳茶,用水桶挑到麦地,柳叶在云彩里上下起伏。
我多是抢着烧茶。这里有个秘密:比起在烈日下割麦,烧茶是件偷懒的活儿,在灶上用柴火烧,簸箕柳茶便粘有一种炊烟的味道,柳叶子煮出来的茶汤金黄,透亮,竟有点像童子尿。 2009年我到北京出差,在一家叫“天下盐”的四川餐馆吃饭,开店者和我同行,是一位二流诗人,却有一流情趣,他别出心裁,拿出一种只限于他家的村茶待我。茶叶子模样粗糙,大大咧咧。我尝一口,接近当年簸箕柳叶味,同味相吸。
他说:在京的四川人老远打车来,为饮一口这茶。
回到村里,我问二大爷,还有簸箕柳吗?
二大爷一怔,想想说:“哪儿还有簸箕柳?连河滩上空地都开发完了,再说编笆斗的马十斤不在了,如今大家也不会编簸箕、拧笆斗了。”
看来,这雅念不过想一下就算了。
二大爷要领我开胸怀、展眼界,就带我去看县里推广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
我看到村外几处新区连着,一片叫“欧洲小镇”,一片叫“爱丽香舍”。另一片正在建,十多台吊车腾空,张牙舞爪,像一只只钢铁乌贼。一位民工说,建成后要叫“家在巴黎”。
二大爷随口问:“你说,巴黎是一种啥梨?”
二大爷怅然说:“当年这楼下都是一池一池的鱼,一坑一坑的藕。”
二大爷最后说:“这名字真他娘绕口,还不如叫簸箕柳区直截了当。”P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