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原藉湖北涿县,1951年出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1969年去延安一带插队。因双腿瘫痪于1972年回到北京。后来又患肾病并发展到尿毒症,需要靠透析维持生命。自称是“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史铁生创作的散文《我与地坛》鼓励了无数人。2002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残疾人协会评议委员会委员。2010年12月31日凌晨3点46分因突发脑溢血逝世。
《回首黄土地》收录了史铁生关于陕北的所有作品,其中《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公认为作者成名作。
《回首黄土地》收录了史铁生关于陕北的所有作品,其中《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公认为作者成名作。感情深厚,回味无穷,在文学艺术方面不可多得。这本《回首黄土地》区别于其他知青作品的是,作者的笔法平实而浪漫,没有怨怼和愁苦,并从清平湾这片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中发掘出了整个民族生存的底蕴,感情深厚,令人回味。
越是穷地方,农活也越重。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玉米、高粱、谷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坝、修梯田,总不得闲。单说春种吧,往山上送粪全靠人挑。一担粪六七十斤,一早上就得送四五趟;挣两个工分,合六分钱。在北京,才够买两根冰棍儿的。那地方当然没有冰棍儿,在山上干活渴急了,什么水都喝。天不亮,耕地的人们就扛着木犁、赶着牛上山了。太阳出来,已经耕完了几垧地。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吆牛声有时疲惫、凄婉,有时又欢快、诙谐,引动一片笑声。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清明节的时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厉害。那时只以为是坐骨神经疼,或是腰肌劳损,没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陕北的清明前后爱刮风,天都是黄的。太阳白蒙蒙的。窑洞的窗纸被风沙打得“刷啦啦”响。我一个人躺在土炕上……
那天,队长端来了一碗白馍……
陕北的风俗,清明节家家都蒸白馍,再穷也要蒸几个。白馍被染得红红绿绿的,老乡管那叫“zi chui”。开始我们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跟着叫“紫锤”。后来才知道,是叫“子推”,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期一个叫介子推的人的。破老汉说,那是个刚强的人,宁可被人烧死在山里,也不出去做官。我没有考证过,也不知史学家们对此作何评价。反正吃一顿白馍,清平湾的老老少少都很高兴。尤其是孩子们,头好几天就喊着要吃子推馍馍了。春秋距今两千多年了,陕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黄河。譬如,陕北话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 “喊”不说“喊”,要说“呐喊”,香菜,叫芫荽,“骗人”也不说“骗人”,叫作“玄谎”……连最没文化的老婆儿也会用“酝酿”这词儿。开社员会时,黑压压坐了一窑人,小油灯冒着黑烟,四下里闪着烟袋锅的红光。支书念完了文件,喊一声:“不敢睡!大家讨论个一下!”人群中于是息了鼾声,不紧不慢地应着:“酝酿酝酿了再……”这“酝酿”二字使人想到那儿确是革命圣地,老乡们还记得当年的好作风。可在我们插队的那些年里,“酝酿”不过是一种习惯了的口头语罢了。乡亲们说“酝酿”的时候,心里也明白:球事不顶!可支书让发言,大伙总得有个说的,支书也是难,其实那些政策条文早已经定了。最后,支书再喊一声:“同意啊不?”大伙回答:“同意——”然后回窑睡觉。
那天,队长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让我吃。他也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烟。“子推”浮头用的是头两茬面,很白;里头都是黑面,麸子全磨了进去。队长看着我吃,不言语。临走时,他吹吹烟锅儿,说:“唉!‘心儿’家不容易,离家远。”“心儿”就是孩子的意思。
队里再开会时,队长提议让我喂牛。社员们都赞成。“年轻后生家,不敢让腰腿作下病,好好价把咱的牛喂上!”老老小小见了我都这么说。在那个地方,担粪、砍柴、挑水、清明磨豆腐、端午做凉粉、出麻油、打窑洞……全靠自己动手。腰腿可是劳动的本钱,唯一能够代替人力的牛简直是宝贝。老乡们把喂牛这样的机要工作交给我,我心里很感动,嘴上却说不出什么。农民们不看嘴,看手。
我喂十头,破老汉喂十头,在同一个饲养场上。饲养场建在村子的最高处,一片平地,两排牛棚,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窑。清平河水整日价“哗哗啦啦”的,水很浅,在村前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个水潭。河湾的一边是石崖,另一边是一片开阔的河滩。夏天,村里的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河滩上折腾,往水潭里“扑通扑通”地跳,有时候捉到一只鳖,又笑又嚷,闹翻了天。破老汉坐在饲养场前面的窑顶上看着,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心儿’家不晓得愁。”他说,然后就哑着个嗓子唱起来: “提起那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破老汉是绥德人,年轻时打短工来到清平湾,就住下了。绥德出打短工的,出石匠,出说书的,那地方更穷。
绥德还出吹手。农历年夕前后,坐在饲养场上,常能听到那欢乐的唢呐声。那些吹手也有从米脂、佳县来的,但多数是从绥德来。他们到处串,随便站在谁家窑前就吹上一阵。如果碰巧哪家要娶媳妇,他们就被请去,“呜里哇啦”地吹一天,吃一天好饭。要是运气不好,吹完了,就只能向人家要一点吃的或钱。或多或少,家家都给,破老汉尤其给得多。他说:“谁也有难下的时候。”原先,他也干过那营生,吃是能吃饱,可是常要受冻,要是没人请,夜里就得住寒窑。“揽工人儿难;哎哟,揽工人儿难,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饭……”他唱着,给牛添草。破老汉一肚子歌。
小时候就知道陕北民歌。到清平湾不久,干活歇下的时候我们就请老乡唱,大伙都说破老汉爱唱,也唱得好。“老汉的日子熬煎咧,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确实,陕北的民歌多半都有一种忧伤的调子。但是,一唱起来,人就快活了。有时候赶着牛出村,破老汉憋细了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门口。走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多,来回解忧愁……”场院上的婆姨、女子们嘻嘻哈哈地冲我嚷:“让老汉儿唱个《光棍哭妻》嘛,老汉儿唱得可美!”破老汉只做没听见,调子一转,唱起了《女儿嫁》:“一更里丁当响,小哥哥进了我的绣房,娘问女孩儿什么响,西北风刮得门闩响嘛哎哟……”往下的歌词就不宜言传了。我和老汉赶着牛走出很远了,还听见婆姨、女子们在场院上骂。老汉冲我眨眨眼,撅一根柳条,赶着牛,唱一路。
破老汉只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过。那孩子小名儿叫“留小儿”。两口人的饭常是她做。P5-8
40多年前,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一场波澜壮阔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波澜壮阔”四个字,不是我特意选用的形容词,而是当年的习惯说法,广播里这么说,报纸的通栏大标题里这么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当年还是毛泽东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是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万年大计。
这一说法,也不是我今天的特意强调,而是天天在我们耳边一再重复宣传的话,以至于老知青们今天聚在一起,讲起当年的话语,忆起当年的情形,唱起当年的歌,仍然会气氛热烈,情绪激烈,有说不完的话。
说“波澜壮阔”,还因为就是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和召唤之下,1600多万大中城市毕业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奔赴农村,奔赴边疆,奔赴草原、渔村、山乡、海岛,在大山深处,在戈壁荒原,在兵团、北大荒和西双版纳,开始了这一代人艰辛、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
讲完这一段话,我还要作一番解释。首先,我们习惯上讲,中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1700万,我为什么用了1600万这个数字。其实,1700万这个数字,是国务院知青办的权威统计,应该没有错。但是这个统计,是从1955年有知青下乡这件事开始算起的。研究中国知青史的中外专家都知道,从1955年到1966年“文革”初始,十多年的时间里,全国有100多万知青下乡,全国人民所熟知的一些知青先行者,都在这个阶段涌现出来,宣传开去。而发展到“文革”期间,特别是1968年12月21日夜间,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发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掀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那个年头,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毛主席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且落实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不过夜”。于是乎全国城乡迅疾地行动起来,在随后的lO年时间里,有1600万知青上山下乡。而在此之前,知识青年下乡去,习惯的说法是下乡上山。我最初到贵州山乡插队落户时,发给我们每个知青点集体户的那本小小的刊物,刊名也是《下乡上山》。在大规模的知青下乡形成波澜壮阔之势时,才逐渐规范成“上山下乡”的统一说法。
我还要说明的是,1700万知青上山下乡的数字,是国务院知青办根据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的实际数字统计的,比较准确。但是这个数字仍然是有争议的。
为什么呢?
因为国务院知青办统计的是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知青的数字,没有统计千百万回乡知青的数字。回乡知青,也被叫作本乡本土的知青,他们在县城中学读书,或者在县城下面的区、城镇、公社的中学读书,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他们读到·初中毕业,照样可以考高中;他们读到高中毕业,照样可以报考全国各地所有的大学,就像今天的情形一样,不会因为他们毕业于区级中学、县级中学不允许他们报考北大、清华、复旦、交大、武大、南大。只要成绩好,名牌大学照样录取他们。但是在上山下乡“一片红”的大形势之下,大中城市的毕业生都要汇入上山下乡的洪流,本乡本土的毕业生理所当然地也要回到自己的乡村里去。他们的回归对政府和国家来说,比较简单,就是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寨上去,回到父母身边去,那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家。学校和政府不需要为他们支付安置费,也不需要为他们安排交通,只要对他们说,大学停办了,你们毕业以后回到乡村,也像你们的父母一样参加农业劳动,自食其力。千千万万本乡本土的知青就这样回到了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里。他们的名字叫“回乡知青”,也是名副其实的知青。
而大中城市的上山下乡知青,和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要离开从小生活的城市,迁出城市户口,注销粮油关系,而学校、政府、国家还要负责把他们送到农村这一“广阔天地”中去。离开城市去往乡村,要坐火车,要坐长途公共汽车,要坐轮船,像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武汉、长沙的知青,有的往北去到“反修前哨”的黑龙江、内蒙古、新疆,有的往南到海南、西双版纳,路途相当遥远,所有知青的交通费用,都由国家和政府负担。而每一个插队到村庄、寨子里去的知青,还要为他们拨付安置费,下乡第一年的粮食和生活补贴。所有这一切必须要核对准确,做出计划和安排,国务院知青办统计离开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知青的人数,还是有其依据的。
其实我郑重其事写下的这一切,每一个回乡知青当年都是十分明白的。在我插队落户的公社里,我就经常遇到县中、区中毕业的回乡知青,他们和远方来的贵阳知青、上海知青的关系也都很好。
但是现在他们有想法了,他们说:我们也是知青呀!回乡知青怎么就不能算知青呢?不少人觉得他们的想法有道理。于是乎,关于中国知青总人数的说法,又有了新的版本,有的说是2000万,有的说是2400万,也有说3000万的。
看看,对于我们这些过来人来说,一个十分简单的统计数字,就要结合当年的时代背景、具体政策,费好多笔墨才能讲明白。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还有多多少少类似的情形啊,诸如兵团知青、国营农场知青、插队知青、病退、顶替、老三届、工农兵大学生,等等等等,对于这些显而易见的字眼,今天的年轻一代,已经看不甚明白了。我就经常会碰到今天的中学生向我提出的种种问题:凭啥你们上山下乡一代人要称“老三届”?比你们早读书的人还多着呢,他们不是比你们更老吗?嗳,你们怎么那样笨,让你们下乡,你们完全可以不去啊,还非要争着去,那是你们活该……
有的问题我还能解答,有的问题我除了苦笑,一时间都无从答起。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武汉大学出版社推出反映知青生活的“黄土地之歌”、“红土地之歌”和“黑土地之歌”系列作品这一大型项目.实在是一件大好事。既利于经历过那一时代的知青们回顾以往,理清脉络;又利于今天的年轻一代,懂得和理解他们的上一代人经历了一段什么样的岁月;还给历史留下了一份真切的记忆。
对于知青来说,无论你当年下放在哪个地方,无论你在乡间待过多长时间,无论你如今是取得了很大业绩还是默默无闻,从那一时期起,我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呼:知青。这是时代给我们留下的抹不去的印记。
历史的巨轮带着我们来到了2012年,转眼间,距离那段已逝的岁月已40多年了。40多年啊,遗憾也好,感慨也罢,青春无悔也好,不堪回首也罢,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我们人生的过程,40多年里的某年、某月、某一天,或将永久地铭记在我们的心中。
风雨如磐见真情,
岁月蹉跎志犹存。
正如出版者所言:1700万知青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虽谈不上“感天动地”,但也是共和国同时代人的成长史。事是史之体,人是史之魂。1700万知青的成长史也是新中国历史的一部分,不可遗忘,不可断裂,亟求正确定位,给生者或者死者以安慰,给昨天、今天和明天一个交待。
是为序。
从小我就熟读了贺敬之的一句诗:“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谁想到,我现在要想回延安,真是只有靠做梦了。不过,我没有在梦中搂定过宝塔山,“清平湾”属延安地区,但离延安城还有一百多里地。我总是梦见那开阔的天空,黄褐色的高原,血红色的落日里飘着悠长的吆牛声。有一个梦,我做了好几次: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变成了一头牛……我知道,假如我的腿没有瘫痪,我也不会永远留在“清平湾”;假如我的腿现在好了,我也不会永远回到“清平湾”去。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矛盾解释得圆满。说是写作者惯有的虚伪吧?但我想念那儿,是真的。而且我发现,很多曾经插过队的人,也都是真心地想念他们的“清平湾”。
有位读者问我,为什么我十年之后才想起写那段生活?而且至今记得那么清楚,是不是当时就记录下了许多素材,预备日后写小说?不是。其实,我当时去过一次北京动物园,想跟饲养野牛的人说说,能不能想个办法来改良我们村里耕牛的品种。我的胆量到此为止,我那时没想过要当作者。我们那时的插队,和后来的插队还不一样;后来的插队都更像是去体验生活,而我们那时真是感到要在农村安排一生的日子了——起码开始的两年是这样。现在想来,这倒使后来的写作得益匪浅。我相信,体验生活和生活体验是两回事。抱着写一篇什么的目的去搜集材料,和于生活中有了许多感想而要写点什么,两者的效果常常相距很远。从心中流出来的东西可能更好些。
因病回京后,我才第一次做了写小说的梦。插过队的人想写作,大概最先都是想写插队,我也没有等到十年后。我试了好几次,想写一个插队的故事。那时对写小说的理解就是这样:写一个悬念迭起、感人泪下的故事。我编排了很久,设计了正面人物、反面人物,安排了诸葛亮式的人物、张飞式的人物。结果均归失败。插过队的人看了,怀疑我是否插过队;没插过队的人看了,只是从我应该有点事做这一方面来鼓励我,却丝毫不被我的“作品”所感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此效果,感觉跟上吊差不多。幸亏我会找辙,我认为我虽有插队生活,但不走运一一我的插队生活偏偏不是那种适合于写作的插队生活。世界上的生活似乎分两种,一种是只能够过一过的生活、另一种才能写。写成小说的希望一时渺茫。可是,那些艰苦而欢乐的插队生活却总是萦绕在我心中,和没有插过队的朋友说一说,觉得骄傲、兴奋;和插过队的朋友一起回忆回忆,感到亲切、快慰。我发现,倒是每每说起那些散碎的往事,所有人都听得入神、感动;说的人不愿意闭嘴,听的人不愿意离去。说到最后,大家都默然,分明都在沉思,虽然并不见得能得出多么高明的结论。每当这时,我就觉得眼前有一幅雄浑的画面在动,心中有一支哀壮的旋律在流。再看自己那些曲折奇异的编排,都近于嚼舌了。这种情况重复了也许有上百次,就过了十年。我才想到,十年磨灭不了的记忆,如果写下来,读者或许也不会很快淡忘。十年磨灭不了的记忆,我想其中总会有些值得和读者一块来品味、来深思的东西。于是我开始写,随想随写,仿佛又见到了黄土高原,又见到了“清平湾”的乡亲,见到了我的老黑牛和红犍牛……只是不知道最终写出来能不能算小说。当然,我也不是完全盲目。通过琢磨一些名家的作品(譬如:海明威的、汪曾祺的),慢慢相信,多数人的历史都是由散碎、平淡的生活组成,硬要编排成个万转千回、玲珑剔透的故事,只会与多数人疏远;解解闷儿可以,谁又会由之联想到自己平淡无奇的经历呢?谁又会总乐得为他人的巧事而劳神呢?艺术的美感在于联想,如能使读者联想起自己的生活,并以此去补充作品,倒使作者占了便宜。这些说道一点不新,只是我用了好些年才悟到。
我没有反对写故事的意思,因为生活中也有曲折奇异的故事。正像没有理由反对其他各种流派一样,因为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事和各种各样的逻辑。艺术观点之多,是与生活现象之多成正比的。否则倒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了。我只敢反对一种观点,即把生活分为“适于写的”和“不适于写的”两种的观点。我的这个胆量实在也是逼出来的。因为我的残腿取消了我到各处去体验生活的权利,所以我宁愿相信,对于写作来说,生活是平等的。只是我写作的面无疑要很窄,作品的数量肯定会不多,但如果我不能把所写的写得深刻些,那只能怪罪我的能力,不能怪罪生活的偏心。所有的生活都有深刻的含意。我给自己的写作留下这一条生路,能力的大小又已注定,非我后悔所能改善的,只剩了努力是我的事。
有位读者问我,一旦我的生活枯竭了怎么办?或者以前积累的素材写完了怎么办?我这样想:我过去生活着,我能积累起素材,我现在也生活着,我为什么不能再积累起素材呢?生活着,生活伺以会枯竭呢?死了,生活才会枯竭,可那时又不必再写什么了。虽然如此,我却也时时担心。文思枯竭了的作者并非没有过,上帝不单单偏爱谁。但我倾向于认为,文思枯竭的人往往不是因其生活面窄,而是因为思想跟不上时代,因为抱着些陈规陋习、懒散和见到新事而看不惯。我就经常以此自警。不断地学习是最重要的否则,即便有广阔的生活面也未必能使自己的思想不落伍。勤于习和思考,却能使人觉到身边就有永远写不完的东西。我当然希自己也有广阔一点的生活面。视野的开阔无疑于写作更有利,能走到类似“兼听则明”的作用。我知道我的局限。我想用尽量地接触人来弥补。我寄希望于努力。不知我借以建立信心的基础有么错误没有。退一步说,不幸真活到思想痴呆的一天,也还可以芝干别的,天无绝人之路,何况并非只有写小说才算得最好。
还有的读者在来信中谈到“清平湾”的音乐性。我不敢就个话题多说。假如“清平湾”真有点音乐性,也纯粹是蒙的。的音乐修养极差,差到对着简谱也唱不出个调儿来。但如果歌词得好,我唱不出来,就念,念着念着也能感动。但那歌词绝不能是“朋友们,让我们热爱生活吧”一类,得是“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门口”一类。前一种歌,我听了反而常常沮丧,心想:热爱生活真是困难到这一步田地了么?不时常号召一下就再不能使人热爱生活了么?不。所以我不爱听。而听后一种歌,我总是来不及做什么逻辑推理,就立刻被那深厚的感情所打动,觉得人间真是美好,苦难归苦难,深情既在,人类就有力量在这个地球上耕耘。所以,我在写“清平湾”的时候,耳边总是飘着那些质朴、真情的陕北民歌,笔下每有与这种旋律不和谐和句子出现,立刻身上就别扭,非删去不能再往下写。我真是喜欢陕北民歌。她不指望教导你一顿,她只是诉说;她从不站在你头顶上,她总是和你面对面、手拉手。她只希望唤起你对感情的珍重,对家乡的依恋。刚去陕北插队的时候,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接受些什么再教育,离开那儿的时候我明白了,乡亲们就是以那些平凡的语言、劳动、身世,教会了我如何跟命运抗争。现在,一提起中国二字(或祖国二字),我绝想不起北京饭店,而是马上想起黄土高原。在这宇宙中有一颗星球,这星球上有一片黄色的土地,这土地上有一支人群:老汉、婆姨、后生、女子,拉着手,走,犁尖就像唱针在高原上滑动,响着质朴真情的歌。
我不觉得一说苦难就是悲观。胆小的人走夜路,一般都喜欢唱高调。我也不觉得编排几件走运的故事就是乐观。生活中没有那么多走运的事,企望以走运来维持乐观,终归会靠不住。不如愿以偿用背运来锤炼自己的信心。我总记得一个冬天的夜晚,下着雪,几个外乡来的吹手坐在窑前的篝火旁,窑门上贴着喜字,他们穿着开花的棉袄,随意地吹响着唢呐,也凄婉,也欢乐,祝福着窑里的一对新人,似乎是在告诉那对新人,世上有苦也有乐,有苦也要往前走,有乐就尽情地乐……雪花飞舞,火光跳跃,自打人类保留了火种,寒冷就不再可怕。我总记得,那是生命的礼赞,那是生活。
我自己遗憾怎么也不能把“清平湾”写得恰如其分。换个人写,肯定能写得好。我的能力不行。我努力。
一九八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