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江猫儿峡口涌出的滚滚洪涛之上,漂浮着一具具长长短短肢体不全的尸首。峡口下游北岸的重庆半城,此时也是四处浓烟烈火冲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和焦煳味。
天翻地覆,斗转星移,这是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一段重要日子。随着武昌城头响起反清的枪炮声,先是湖南、陕西、山西响应革命,继后东南各省,云、贵、川也纷纷独立。短短十几天内,全国有二十几个省踊跃跟进,相继宣布独立。已经被满族人的铁骑刀箭压抑了二百六十八个年头的民族主义情绪被狂热激进的革命口号煽起,恰似熊熊烈火般飞速窜遍了重庆上下半城的宽街窄巷。可怜多年来散住在重庆城中各处的满蒙居民,皆扑爬跟斗地往通远门外佛图关上的满城逃窜,稍迟一步,顿成刀下之鬼。数日之间,全城到处飘扬起“汉”字旗。所有汉人——川军、袍哥武装、混杂其间的地痞流氓小民百姓也都随之疯狂。“驱逐鞑虏,革命排满”的口号声响遏行云,无数暴行在这一激进口号的鼓动下,得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为所欲为施行。一旦脱离了王法管制,连平日里看上去循规蹈矩的良民百姓,眨眼之间也变得与暴徒无异。
耸人听闻的噩耗接连不断地传进佛图关上的满城,使得已经在这座相对封闭的城池里生活繁衍了十余代之久的满蒙男女老幼,人人自危,一片惊惶。
此时,已经宣布独立的四川新军与城乡各个堂口的袍哥武装早将佛图关围得如同铁桶一般,枪刺冽亮,刀叉森然,杀气盈天。尚有无数尊克虏伯大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高墙之内,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轰击。
犹如刀削斧劈般陡直险峻的佛图关城垣之上,龙旗飘飘,森严壁垒。旗营官兵们立于墙堞之后,遥望两江两岸,烟火冲腾,哭声遍地,目睹耳闻同胞蒙难,却爱莫能助,无论官兵旗丁,唯神色肃然,尽皆垂泪耳。
这满城乃世居重庆的满蒙官兵以及他们的家人居住之地。满清入关后,即分派旗兵由将军、都统率领向各军事要区驻防,如四川驻防成都、重庆,陕西驻防西安、潼关,湖北驻防武昌与荆门。南明灭亡时,重庆镇守使杜子香见清太宗皇长子肃亲王豪格率大军兵临城下,遂放火烧城,不战而逃。清军进入重庆,因街房大多已遭大火焚毁,乃将城西险要之处佛图关辟为禁区,专作旗人驻营之地。随后在关上筑墙造城,披荆斩棘,历经多年,才建成一座小巧精致的军事要塞,并渐次在城中修建兵营较场,街肆民居,以及乾隆年间创办的专供满蒙子弟读书的奎英学校。随着历代官员苦心经营,集川东各县之人力物力财力,始将佛图关修筑得蔚为壮观,有迎庆、泰安、顺风、大城坚固关门四道,远望犹如雄伟古堡,易守难攻。
两百多年来,重庆满城麻雀虽小,却是肝胆俱全,且被旗人当局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与一墙之隔的汉人社会,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汉人被严禁入内,旗人虽可随意外出,但也少去大城活动,只有当旗人逢上生昭满月、红白喜丧、逢年过节或祭祠祖先时,才有少量汉族官员和商绅受到邀请,入满城参与庆祝活动,得以一窥满城容貌。
虽旗人当局采取了如此界限分明的手段来防止汉人文化的同化,但近三百年间,随着子孙后代的不断繁衍,仍有不少旗人因各种原因迁出满城,融入到汉人社会之中,然而能够进入佛图关与满人女子通婚并开花结果的汉人,却微乎其微。
而今辛亥事发,重庆也与全国一样,处在江山更迭的狂热与躁动之中。
荣昌县人张培爵被由起义川军官兵和袍哥武装组成的同志军,推举为重庆蜀军政府大都督,勒令重庆知府钮传善、巴县知县段荣佳交出印信,然后由同志军押着,反戴官帽,手敲铜锣,游街示众。
原本住在下半城衙门里的重庆将军金玉安,闻警后跑得快,带着家人与一帮缙绅耆老及手下将领,如丧家之犬般一呼隆出了通远门,逃进佛图关凭险据守。
此时的佛图关上一派惊慌,从将军别馆邮电房传来的消息,更是骇人听闻,先前独立的杭州、荆州、西安、福州,新成立的军政府对八旗大肆屠杀,尤以西安最为惨烈。福州、南京、太原等地的屠杀,也同样惨不忍闻,八旗死伤无数。
重庆城浓烟滚滚,杀声遍地,住在上下半城的旗人已挣扎在生死线上,同志军又将佛图关重重围住。关上军民人等,早已吓得肝胆俱裂,皆以为灭门灭族之祸,已追在眉睫。
佛图关磴曲千层,地势险峻,两侧环水,三面悬崖,自古有“四塞之险,甲于天下”之说,为成渝古道咽喉要隘,兵家必争之千古要塞。历史上,凡欲取重庆城,必先攻陷佛图关,绝无例外。 金玉安在他那两侧高挂着“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牌匾的将军别馆大厅上,面对着众多部将和缙绅耆老,一筹莫展。作为大清王朝在重庆及至川东的最高军事长官,值此民族危亡之际,自然成为所有幸存旗人倚望的救星。惜乎金玉安虽有朝廷所赐的“虎威将军”的名号与荣耀,却并无“虎威将军”的威风与本事。他原本是一名资深的外交官,曾担任大清国派驻法兰西公使馆武官,在巴黎生活了十几个年头,还娶了一名法国侯爵的女儿为妻,并为他生下一位冰清玉洁、玲珑精致的宝贝千金。
可是,当金玉安接到朝廷召他回国“另拣任用”的电报后,过惯了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生活的法国妻子,却不愿与丈夫同往传说中遥远蛮荒,且充满神秘意味的东方国家受苦,夫妻二人,只好忍痛惜别,各奔东西。
儒雅开明的金玉安携八岁的女儿回国不久,即受朝廷敕封,派往重庆任统兵大员,到重庆一住七年,除了偶尔根据幕僚们的意见,派兵下乡剿剿土匪乱民,身先士卒率兵打仗的经历,却是半点没有。当此社稷倾塌,江山易手之际,自然是一筹莫展,徒唤奈何。手下一大帮幕僚武将,平时指点江山,夸夸其谈,看上去个个义节可风。可一到大难临头之际,也同样是你瞧瞧我,我瞅瞅你,无人能拿出一个囫囵主意。急得金玉安手足冰凉,连连摇头叹息。
奎英学校校董,平日里总显得满腹经纶的老秀才溥恩吸了两口鼻烟,舒服地打了两个喷嚏,见长时间无人说话,遂“吭吭”咳了两声,小心翼翼言道:“我大清祖宗近三百年江山,汪洋帝德,皇恩浩荡,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居于坊,商贩于市,各安生业,共乐承平。可恨孙黄匪孽,作乱十多年,清廷防不胜防,待至武昌发难,各省响应,大清威势全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眼下,大城旗人,不知凡几,已成刀下之鬼,满城旗民,也危在旦夕。为保我满城男女老幼免遭生灵涂炭,依老朽愚见,不妨取成都满城与汉军和平议决之法,而对待之……”
溥老秀才绕了偌大一个弯,才总算将自己的真实意思,表达出来。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