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1913-1968)散文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他作品的基调是歌颂新时代、新生活和普通的劳动者,代表作品有《荔枝蜜》、《蓬莱仙境》、《雪浪花》、《香山红叶》、《画山绣水》、《茶花赋》、《海市》等。
杨朔创造地继承了中国传统散文的长处,于托物寄情、物我交融之中达到诗的境界。他营造意境时,常在谋取“情”的新意上做文章,如借蜜蜂的勤劳创造而无所求的特点,来寄情社会主义建设者的高尚情操。
杨朔散文的结构精巧,初看常有云遮雾罩的迷惑,但峰回路转之后,曲径通幽,豁然展现一片崭新天地,而且结尾多寓意,耐人寻味。
杨文语言具有苦心锤炼后的魅力,象诗一般精确、凝炼、含意丰富又富音乐感,具有清新俊朗、婉转蕴藉的风格。
《雪浪花》入选的散文总计六十余篇,是从杨朔的散文作品中精选而成,按照写作年代及内容分为四辑:
第一辑“征尘”,入选的文章均写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此时父亲正值青年时期,从1937年奔赴延安参加革命,到作为新华社随军记者转战南北,作品记述了他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的所见所闻。第二辑“万古青春”中的文章创作于朝鲜战争时期,父亲曾两次入朝,亲临战场,作品真实反映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朝鲜战争中志愿军战士们的战斗生活和精神风貌。第三辑“画山绣水”,入选文章时间跨度较大,从建国后的1949年至“文革”前的1965年。这一时期是父亲散文写作的成熟期,他创作了大量的独具风格、自成一体的散文,赞美和抒写社会主义祖国的建设成就和普通劳动者的生活风貌,表达了对祖国和人民的真情实感,如《香山红叶》、《荔枝蜜》、《茶花赋》、《雪浪花》、《海市》等等,体现了其将散文“当作诗一样写”,以求达到诗的意境的创作理念。第四辑“晚潮急”,收录的是国际题材的散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父亲长年从事外交工作,为保卫世界和平、反对新老殖民主义、增进亚非人民之间的友好交往尽心尽力,同时仍笔耕不辍,像《埃及灯》、《樱花雨》、《野茫茫》、《赤道雪》、《蚁山》、《鹤首》等等,都是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创作的,作品反映了国际间人民的友好往来以及欧亚非等地的异国风情。
潼关之夜
经过整天劳顿的旅程,这是我第一次吃饭。一碗汤面,夹杂着泥沙的汤里加进多量的酱油,我的因饥饿而烧热的肠胃舒畅地膨胀起来。虽然小粒的沙石时时震动我的牙齿,我不曾埋怨堂倌一句。
“有炒饭么?来一碗鸡蛋炒饭。”第二个客人跨进来,身边带着一阵凉风,桌上的煤油灯的火焰跳跃了两三下。他的脚步又轻又快,走向小饭馆里独一无二的食桌前,坐在我的对面。
短时间,我们的目光交织成一条直线。他的年轻而健康的脸膛曾经给我留下一点新鲜的记忆。
就是今天下午,他身上穿的也是这件军用的黄色棉大衣,头上也是这顶垂着两只耳朵的灰色军帽,不过背后还背着一个大包裹,对于他的矮小的身材似乎过分沉重。他坐在黄河渡船的舷板上,前后左右挤满人群。旅客们十分嘈杂,但这不能够淹没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婴儿的母亲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站在人堆里,不停地用手拍着小孩,虽然明知道这不能止住孩子的哭声。
“给他点奶吃就好了。”有人这样说着。
泪水沿着妇人瘦削的脸颊流下,滴到小孩的红棉袄上。她仿佛对自己申诉说:
“哪有奶?大人都没有吃的!”
他——年轻的军人——站起来,把座位让给抱婴儿的妇人,更从衣袋里摸出一块干硬的馒头交给她,用类似女人的柔声说:
“孩子是饿了。嚼点馒头给他吃吧。”
现在,当他同堂倌说话时,声音仍然带着女性的气味,这和他的矫健的举动似乎不大调配。
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但彼此全把脸埋在食器上,保持着静默。
刚刚吃完面,隔壁客店送我来吃饭的茶房过来招呼我说:
“警察来查店了。请您回去看看。”
巡警盘问得很详细。他们从我的行李中检出一本《中国分省新图》和一些零碎的通讯稿,于是抱着绝大的怀疑,追询我许多问题。最后,我拿出八路军的护照,他们才认为满意。退去时,一个警察摇摆着头说:
“对不起,越是你们知识分子汉奸越多!”
像是黄蜂的毒刺,这几句话刺痛我的心。不到一刻钟光景,我听见警察从对面房间走出来,皮鞋后跟撞击在穿堂的砖地上所发的声响,渐渐地消失下去。谁在敲我的门?
“请进。”
板门轻快地推开,那位青年军人站在我的眼前。一种熟悉的柔软的话语滚动在我耳边:
“请别见怪,同志也是从八路军前方来的么?——我住在对面房间里,警察问你的话,我全听见了。”
原来我们是同时离开前线,同时坐上同蒲路的窄轨火车,同时渡过黄河,现在更住到同一个客店里,我们热烈地握着手,五分钟以后,便成了很熟的朋友。
“杨同志……”
“黄同志……”
我们毫无拘束地哗笑着。
我提议到路上散散步,他高声叫道: “茶房,锁门。”
这家旅店坐落在潼关城外,接近陇海路车站。虽然不过八点钟,除去饭馆和水果商而外,马路两旁的店铺已经早早关上门。灯光从闸板的隙缝泄露出来,仿佛一星一点的磷火。潼关的城墙和城楼衬映在星空之下,画出深黑色的轮廓,比较白天似乎更加突兀,雄伟。
我们横穿过一条小巷,停留在黄河岸上。河水在暗夜里闪动着黑亮的波光,时时还有一点两点潮湿的渔火浮动在水面上。
这其间,黄同志不停地哼着各种救亡歌曲。他手里拿着一只电筒,四下照射着,忽然,我听见他兴奋地喊道:
“喂,你看,这里全是战壕。”
果然,显示在白色的电光下的是许多条挖掘得十分整齐的壕沟,蜿蜒在河岸上,一直伸人无边的黑暗里。
“来,我们下去看看。”他说着,敏捷地跳下去。我跟随在他后面。他把身子俯在战壕边上,电筒一扳,作了一个射击的姿势,继而懊恼地咕哝着:
“你不知道,杨同志,我们两个从广东跑到山西,本来都想加入游击队,谁知八路军只准他加人,偏叫我到延安去学习。”
“他是谁?”我一点不明白他的话。
“我的丈夫呀!”
“怎么,你是位女同志?”意外的惊讶使我不自觉地把语音特别提高。
黄同志用电筒向我脸上一扫,也许我的表情太惊奇,遏制不住的笑声从她的嘴里进发出来,仿佛黄河的浪花,四处飞溅着。末了,她喘息着说:
“算了吧,男女有什么关系,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你们结婚多久了?”
“两年,还有一个男孩子——”她突然静默下来。她的革命意志虽然坚强,但她的心始终有血有肉。她一时沉人寂静的回忆中,更用简单的语音把我领进她那回忆的门限。
她的小孩刚刚一周岁,又白又胖。她的热情高扬在民族革命的怒潮里,时时吸引她走向生死的战场,然而小孩总在牵掣她。她的丈夫几次激励她说:
“勇敢点吧,你该作大众的母亲,不要作一个小孩的母亲。”
P3-5
江苏文艺出版社约我编一本父亲杨朔的散文集,并告知此书将列入“大家散文文存”丛书出版,我欣然应允。有机会为父亲做些事情,感到欣慰。
这本集子入选的散文总计六十余篇,是从父亲的散文作品中精选而成,按照写作年代及内容分为四辑:
第一辑“征尘”,入选的文章均写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此时父亲正值青年时期,从1937年奔赴延安参加革命,到作为新华社随军记者转战南北,作品记述了他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的所见所闻。第二辑“万古青春”中的文章创作于朝鲜战争时期,父亲曾两次入朝,亲临战场,作品真实反映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朝鲜战争中志愿军战士们的战斗生活和精神风貌。第三辑“画山绣水”,入选文章时间跨度较大,从建国后的1949年至“文革”前的1965年。这一时期是父亲散文写作的成熟期,他创作了大量的独具风格、自成一体的散文,赞美和抒写社会主义祖国的建设成就和普通劳动者的生活风貌,表达了对祖国和人民的真情实感,如《香山红叶》、《荔枝蜜》、《茶花赋》、《雪浪花》、《海市》等等,体现了其将散文“当作诗一样写”,以求达到诗的意境的创作理念。第四辑“晚潮急”,收录的是国际题材的散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父亲长年从事外交工作,为保卫世界和平、反对新老殖民主义、增进亚非人民之间的友好交往尽心尽力,同时仍笔耕不辍,像《埃及灯》、《樱花雨》、《野茫茫》、《赤道雪》、《蚁山》、《鹤首》等等,都是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创作的,作品反映了国际间人民的友好往来以及欧亚非等地的异国风情。
为了编这本集子,我重新翻阅了父亲的作品,从中又一次感受了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他对理想、信仰的忠诚,对真善美的追求,以及对祖国、民族和生活的爱,都一一呈现在文章的字里行间。父亲曾在《开天辟地的文学》一文中写道:
我生在海边上,从小爱海,却又不善于浮水。夏天,瞅着大人睡晌午觉的当儿,有时悄悄溜到海边上,跳到海里去。海闹着,浪花冲击着我。我把两只裤脚打个结,迎风一抖,裤筒里灌满风,再把裤腰扎紧,夹在胳肢窝底下,就能浮在海浪上面。后来长大成人,走进生活里去,正赶上中国历史又走上狂风暴雨的时期,革命的潮流冲击着我,常想起孩子时候滚在海浪里的情形。
在《(海市)小序》中,他说:
我素来喜欢读散文。常觉得,好的散文就是一首诗,还记得我是孩子时候,有一个深秋的夜晚,天上有月亮,隔着窗户听人用高朗的音调读着《秋声赋》,仿佛自己也走进诗的境界。
当然,我喜欢散文,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散文常常能从生活的激流里抓取一个人物,一种思想,一个有意义的生活断片,迅速反映出这个时代的侧影。……
正是怀着这样火热的诗心,父亲用毕生的精力,投入到奔腾向前的生活的海洋中,在创作的田野里,执著地辛勤耕耘,结出了累累的果实。
父亲去世已四十多年了。这些年来,社会从生活到观念,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天的读者看他的作品,肯定会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和感受,毕竟时代不同了,而他的作品得以在一代代读者中流传,这就是对父亲的最好纪念。
杨渡 2011年3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