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兵
谢冰莹与胡兰畦
风起云涌的时代总会诞生不走寻常路的女子,尽管大多数民国的女子还是藏在深闺人未知,但总有些早起的鸟儿,已经闻到了时变的先声,她们反抗家长制,走出家门冲到了马路上,她们步入新学堂,出入摩登世界,要和男人们的世界费厄泼赖起来。如果有一幅民国时期少女群像的话,谢冰莹凭借《从军日记》是一定要入围的,她居然走入军营当兵了,古今未有事都赴今朝来,女人名正言顺地当兵在历史上也是开先河的大事。
谢冰莹自童年时代起个性刚烈,有夜雨谈兵、春风说剑的风骨,从读书开始辗转流离,四处奔波。在最好的年华,入行伍,踏征途,战地玫瑰芬芳凛冽。而与之有一字之差的谢婉莹(冰心)则婉丽温柔多了,由于后者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作品的广为传播,几乎妇孺皆知,谢冰莹在建国前迁居台湾,后移居美国,在大陆遂渐渐湮没不闻,以致很多对历史不太清楚的人经常张冠李戴。
历史的长河浮沉不定,留予谁去诉说!
1906 年湖南新化大同镇谢铎山一个富裕人家,有一个姑娘出生了,父母已经有了三子一女,又多一个女儿取名叫作鸣岗,字凤宝,足见父母期望与爱惜之意。中国一般地主家庭都是耕读传家,既有田产,又培养子弟读书博取功名,即使在取消科考之后,男人读书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谢家就是典型的耕读之家,父亲熟读四书五经,尊崇宋儒之学,曾考中举人,后为新化县立中学校长,母亲则是聪明绝顶、个性强悍、坚强能干的持家女性。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谢冰莹一方面饱读诗书,另一方面也感到了强烈的压制,母亲暴戾的性格,使得少女谢冰莹处处感觉到家庭的桎梏。
谢冰莹的童年时代也有一段黄金时光,在乡村的花园里,不同季节有不同的花,带刺的玫瑰、鲜红的蔷薇开得满园灿烂;柚子、柑子、樱桃、李子、桃子、枇杷……什么果树都有,翠竹和苍松特别多,黄莺儿整天啼个不停。这美丽的花园带给了花样年华的少女多少快乐和希望!况且还有读书声,父亲晚间在菜油灯下教哥哥读古文,教谢冰莹吟诗,母亲和嫂嫂纺纱,吟诗声和纺纱声连成一片,合奏着一曲田园牧歌。
这曲牧歌没有唱很长时间就戛然而止了,在八九岁的年纪,为了规训她过于叛逆的性格,严厉的母亲让她去采茶、纺纱。谢冰莹在劳动中见到了很多命运悲惨的童养媳,她们被迫劳作,慑于婆婆的权威,处处担惊受怕。而逼着她裹脚,更是让她苦不堪言。不过在读书的问题上,谢冰莹胜利了,她用生命抗争,父母终于同意她出门读书,读书打开了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路。谢冰莹叛逆刚烈的性格也越来越明显,在教会学校不参加礼拜,不相信上帝,参加抗日学潮,而被学校开除,不得以转而投考长沙省立第一女师。正是在这所学校,谢冰莹从校长徐特立那里得到了个性解放的启蒙,学校丰富的新文艺藏书,熏陶了她的艺术细胞,确立了她人格的雏形:“我讨厌林黛玉的哭,更讨厌贾宝玉那种傻头傻脑、整天只知和女孩子鬼混的典型;我佩服水浒上所描写的英雄好汉,他们那种勇敢侠义的精神,给了我后来从军的许多影响。”
谢冰莹的第一篇小说《刹那的印象》就是在女师二年级时发表的,小说的内容是自己和同学去一个同乡家吃饭,女主人是一个师长太太,刚买来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她命令她走路给我们看,并让大家品评小丫头的一举一动的姿势,谢冰莹第一次就发出了对不人道的斥责,勇敢侠义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这篇小说发表在《大公报》上,编辑是李抱一,谢冰莹当时用的笔名是“闲事”。
1926 年,谢冰莹从第一女师毕业。为逃避封建婚姻,寻求美好未来,她多方努力考入了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即武汉黄埔分校)第六期,过上了现代女士兵的生活,经受严格的军事、政治训练。1927 年,北伐军从黄埔分校女生队中挑选一批人来组织宣传队随军北上河南参加西征,谢冰莹在当选之列。1927 年5 月,她随叶挺师长率领的讨伐杨森、夏斗寅的革命军西征。途中,她利用行军、作战、做群众工作的间隙,把所见、所闻、所感写成日记,寄给《中央日报》副刊主编孙伏园先生,这就是她蜚声中外的成名之作——《从军日记》。孙伏园和林语堂收到她陆续寄来的日记和散记后,十分高兴。正像林语堂事后评价的那样:“我们读到这些文章时,只看见一位年轻女子,身穿军装,足着草鞋,在晨光熹微的沙场上,拿一支自来水笔,靠着膝上振臂直书,不暇改窜,戎马倥偬,束装待发的情景;或是听见在洞庭湖上,笑声与河流相和应,在远地军歌及近旁鼾睡声中,一位蓬头垢面的女兵,手不停笔,锋发韵流地写叙她的感触。”谢冰莹的日记和散记朴实无华,是未经雕琢的最自然的作品,真实地反映了那个伟大时代里青年的爱国牺牲精神和当时人民苦难以及拥护革命的热情,孙伏园便在他主编的《中央日报》副刊上公开发表,1927 年5月24 日刊出第一篇。P1-3
大学毕业的第七年,我才加入匆匆忙忙的人群中,成为—个有了社会“身份”的人,工作着是美好的,仿佛再有多少不美好也不重要。平凡庸常生活的最大问题就是,时间的流逝和寻常的重复,无论如何这些都在慢慢腐蚀着信心和意志,让一个人对文字和世界越来越疲惫,不知道什么值得用笔去记录,又能够记下什么。这样的困惑埋在很多路口,时常要跳出来,挑衅你的忍受能力。
偶然看到导演贾樟柯的一段话:
跟任何一代导演一样,我们都会衰老,都会或早或迟失去创造力。生命中引诱自己下沉、游说自己放弃的另一个自己日渐强大,青春岁月里从未有过的身的疲惫和心的厌倦,也不时会袭来,而私欲也准备好它的理由,笑眯眯来到我们身边。但对我来说,只要看到满街如织的人群,我还有动心的刹那,这让我想起最初拍电影的理由。
看到这段话的—个下午,正好路过徐志摩、陆小曼居住过的巨鹿路上的四明新郦。这个旧式的院落是一式的红色的砖墙,两层的房子,现在已经成为寻常百姓家,挑出墙头来的衣服飘飘荡荡,穿街而过的小商贩吆喝着;在门口打盹的老人安详地享受着打在身上的太阳;被妈妈追着喂饭的小毛头跟踉跄跄地跑到街上来;在墙角修自行车的工人一刻不得闲,这些都是让人动心的刹那风景,虽然他们未必有谁会去在意那些时光里的故事,可是兜兜转转的人生就是这样提示着记忆和深情,平添了几分温情。曾经让人街谈巷议的琐碎往事,那些在时光里慢慢陈旧的故事,还是会在报章杂志上出现,这些人的故事当然包括陆小曼,这位民国时期最美丽的女人之一,曾经多么鲜活美好,她的骄奢与美丽密不可分,点缀着那个叫做民国的时代,因为隔着山隔着水隔着长长的时间,我们会忘记道德的点评,只记得那些美好。
美好当然有很多面孔。2009年的夏天,在《收获》杂志上看到了严平的专栏,里面提到了好多少女,这是一个行走在路上的青春群体一北平学生移动剧团,这个团体里有著名的张氏三姐妹(张瑞芳、张楠、张昕),还有其他几个同样热血的小姐妹,这满足了我少女时代未能实现过的流浪的梦想,她们在年少的时候离开家庭的襁褓,到战火中去;她们一路抗日宣传,她们有自己的理想和热情,有大智大爱,也有自己的小情小爱,她们和—个叫做中国的庞大国土紧密联系着,她们用脚步一寸一寸抚摸着废弃的国土。对于她们来说,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他人都是和我有关的。在追随她们身影的过程中,我甚至想到了一个在中国历史上背负骂名的女^——江青,在她还是蓝苹的时候,不也是一个千里迢迢、漫漫征程中奔赴圣地的女孩子吗,后来的历史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而青春是任谁都不能否定它的单纯与理想的。离开一段距离看,这些女孩子之间有着这样那些的关系,或许是永远都没有瓜葛的女孩子们,但她们都属于一个时代,那个时代产生了太多故事,不都是成功者的故事,不都是胜利者的故事,在每—个人生可能的走向里,都有她们的背影,唯其如此,才能被叫做大时代。
对陈年往事的每一次翻阅都是为了现在的自己,还在继续阅读冯沅君、庐隐、丁玲、杨沫们揭竿而起的豪情,还在继续听张爱玲、萧红不死的传说,看到被历史湮没的文树新写的日记,一个山西少女写给巴金的信,看到那些重新浮出地表的深情。有时候常常自问,还能为青春做点什么?看着这些民国少女们雀跃的身影,想着她们如烟的往事,我想那个叫做青春的东西的确从来没有死去过。
在少女们身边
少女的美是不可方物的,尤其是在文学家的笔下,在举世争议的小说《洛丽塔》(Lolita)中,Humbert教授最后一次见到少女洛丽塔:
我望着她,望了又望。一生一世,全心全意。昔日如花妖女.现在只剩枯叶还乡,苍白,臃肿,混俗,腹中的骨肉是别人的。但我爱她。她是我今生最爱的人。我肯定,就像自己最终会死去一样肯定。她可以褪色,可以萎谢,怎样都可以,但我只要看她一眼,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小说改编成电影,Humbert教授失去Lolita后,在影片的结尾是他一个人的独白:“当时我耳际响起的……是一片儿童的欢笑声,令我心灰意冷的……不是身边没有洛丽塔,是欢笑声里没有她。”这是文学中少女的—个极致形象了,这位叫做洛丽塔的少女形象已经超越了具体的形象,她是—个兼具争议和极致美的象征,她轻盈地越过一切人为设置的路障,她是男性视域下一切灵感和美的源泉,是万般柔情和无底深渊。女性视角下的少女形象要丰富和充实得多,少女的确是美的,但是美不是全部,女性作家对少女的塑造往往带有自传倾向,这种自传倾向就是美国作家亨利·米勒所说的,它不是真实和臆造的混合,而是真实的扩展和深化。它比日记更可靠,也更诚恳。这要求作者必须叙述事实,那只是一种浅薄的真实性,自传体小说是作者的感情、思考和理解的真实性,是消化了的并吸收了的真实性。它是作者同时在所有的层次揭示自己。这些女陛作家讲述的少女故事就多了—份生动和亲切,所以庐隐、冯沅君、冰心、张爱玲等女作家笔下的少女形象与鲁迅、沈从文、汪曾祺、戴望舒等等作家笔下的少女有着明显的分野。
无论以哪种眼光来看,在青春的神话里,少女以其年少活力,都是希望和未来之光,梁启超在喑哑黯淡的时代创作过一篇《少年中国》,正是借着这些年轻的力量他才能豪情万丈:“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囿于时代的局限,梁启超所指的少年没有特别指明性别,女性应该包括在内,梁启超历来反对女子为男子之奴隶,厌恶女子无足轻重的观念,主张对女子实施教育引导,他认为女子不受教育不利于国家、民族的发展,造成国家的积弱,“妇学实天下存亡强弱之大原也”。他认为中国积弱的根本原因在于妇女的没有知识,缺乏教育,不利于经济发展,妇女无教育,靠他人供养,这就减少了就业的机会,失业者多,社会负担重,不利于妇女身心健康,妇女无知识,不懂得体育、卫生、心理常识。
梁启超对于男女平等是身体力行的,他对自己的四个女儿一视同仁,尊重她们的个人意见,培养她们的兴趣爱好,四个女儿都学有所长。梁启超特别尊重儿女的独立思想,尽管他们只是少男少女,儿子梁思成与名士林长民的女儿林徽因年纪相当、家世背景匹配,然而在婚姻问题上,固然他和林长民希望结成亲家,但是他们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后,还是把决定权交给年轻人自己。那一年梁思成18岁,林徽因15岁,我们都知道后来林徽因选择了梁思成,他们的故事有众多的后续演绎,而最初的美好依然还在那里。林徽因是民国时期的一个美丽传奇,从少女时代就是,年少的小姐跟随父亲旅途奔波是一种开放,也是一种幸运,在大多数女孩子还被关在只看得到四角天空的院子的时代,不是谁都有这种机会的。林徽因最大的幸运也许可以说她有一个开通的父亲,同时代的女孩子以生命的代价抗争的不过是专制的父亲,林徽因的父亲却是女儿的第一个导师,他极为重视对这个女儿的培养,1920年春天林长民赴欧洲考察西方宪制,特意携林徽因同行,他在行前致林徽因信中说:“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在旅居英国将近两年的日子里林徽因异常寂寞,尤其是父亲去欧洲大陆开会的时候。异乡天涯,她这样回忆那时情景:“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在楼上能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
这孤独寂寞的少女被父亲赋予去改良社会的责任,所以她不会是陆小曼,不会被爱隋冲昏头脑,她无论如何都在一条可以看得到灯塔的大路上,她有节制的任性,她爱优雅胜过欢愉,她思虑甚于决断,于是也走在一条继续孤独的路上,即使她功德圆满,名利双收,人人称羡,可是总有遗憾。有人说林徽因这一生不爱任何男人,她只爱自己。或许这句话是对的,因为这个所谓的自己,已经超越了一个人的范畴,在一个群情激动的时代里,个体再怎么说都有点促狭的味道。
在后世仰慕者看来,林徽因是一个美丽的传奇,是一个不可复制的神话,不过她始终属于一个生她养她的民国时代,那个时代的驳杂繁复都有丝丝缕缕连接在她身上。由她身上众多的可想象空间,由她牵连出来的种种关系,我们可以去想象一个时代,描绘一段生活,讲述一些故事。这样讲故事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始无终,千丝万缕,归结不出一些井然有序的条框。所谓大时代,从来都不是只有一个面向,它有无数种可能性,少女可能是一个方便的触手,带领我们打开一扇走进民国时代的窗子。这个时代因为女I生解放,众多女孩子的形象出现在文学、历史、电影或者市民的风言风语中,她们从各自不同的地方出发,经过命运的选择和洗礼,她们大多数都到达文化中心的北京或者上海,遇到—起,或者没有相遇,唯一相同的是,她们曾仰望过一样的蓝天,呼吸过一样的空气。
一个时代可以说大也可以说小,它的大,往往表现为后人对它的彷徨无措,它的属性难以描述,它的故事难以尽述;而它的小,就在于它的特征往往由一些作为时代风向标的人物表征出来,而这些人物的关系又是盘根错节,松散地缀连在一起,却也难以清楚地切分。民国时代的这些少女们,大部分都是时代的佼佼者,她们中的很多人都是文学家,自己去讲述自己和时代的故事,事关时代的事情,或许可以不必细究,因为有诸多的旁证和众口;事关自己,却难免有些细究的理由,那是理解时代细枝末节的毛细血管。除了这些佼佼者,当然还有像《巴金的理想读者》中那个叫黛莉的女孩,《一个民国少女的日记》中写日记的文树新,走在抗战路上的那些少男少女,汪曾祺笔下的小英子等等,她们不是主流,不是媒体的封面女郎,她们或许可以称作非典型的女孩,但这种非典型或许更接近那个时代的平凡真实。这些女孩子的形象让一个时代的故事朝着纵深的方向发展,可以了解当时当地非知识精英阶层的生活,非政治经济文化权力的中心的地情资料。
本书是一些民国时代少女的故事,这些散落在历史角落里的人和事说起来都有一些传奇的色彩,很难再复制,这是一些给人温暖的往事,记忆是一个后人倾情的方式,可以不让她飘散在风里。
少女的美是不可方物的!民国是一个塑造思想和传奇的时代,这个时代的少女像是在一块充满暴风雨的土地上恣意开放的花儿,尘土飞扬中留下经久不散的香气。项静所著的《民国少女》这本书就是这些花儿的“标本”。
《民国少女》中所有的流传下来的故事都是讲故事的人告诉我们的,孤本或者演绎,在时间的流水中谁能说清楚原本是什么样子。于是总有孜孜不倦的读书人奋力地去求证,试图在梳理中重现人物和事件原本的容颜……话又说回来,这些历史掌故知道了又能如何,这就是我们懒惰的理由,任由它们湮没的湮没,吹散的吹散,讹传的讹传。
项静所著的《民国少女》是一些民国时代少女的故事,这些散落在历史角落里的人和事说起来都有一些传奇的色彩,很难再复制,这是一些给人温暖的往事,记忆是一个后人倾情的方式,可以不让她飘散在风里。讲述烽火年代的少女们的传奇故事,后世的一个个美丽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