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时,三癞子倏地从一丛棘茅后面闪出来。套用说书人那俗词,真个是“说时迟那时快”,三癞子浑身一长,一个纵跃在大猪身背上骑稳了,两手揽住猪鬃。那大猪尖厉地嚎叫几声,作死地颠了几颠,想将背上骑着的人掼倒在地。三癞子两腿紧得有如捕兽铁夹,并且生有相互咬合的啮齿,挟得大猪渐不能支撑。三癞子骑着大猪跑下一道狭长的矮梁,能用腿脚察觉到大猪气力衰退过半。三癞子找准时机,陡地一声暴喝,双手揪住蒲扇般的猪耳朝一侧拧动,双腿打马似的猛然几个挟紧,那大猪的肋条骨便吃受不住,嗤喇喇几声断响,尻子后面立时有一脬屎尿飙射出来。紧接着,又飙出一股赭红色血浆,伴着一股荤腥气味弥漫开,不是猪血,又能是别的哪样?大猪硬挺不过去,终于四蹄一软趴在地上。三癞子依旧保持骑坐的姿势,两手下劲摁住猪头。大猪两个后蹄最后抽风般摊了几摊,就再也动弹不开了。
那几个庄客好一阵才跟上,但见大猪嘴角挂出浮腻泡沫,仿佛遭了猪瘟。庄客只道一声“辛苦小哥了”,就待把那猪捆好架走。三癞子哪里肯让他们走脱,说道,几位老哥,我捉这肥猪费了天大的工夫,身上伤了好几处,呶……你们总不至于一句屁话就把我打发了吧?刚才道谢的那年轻庄客回头睃来一眼,呵呵一笑,问,那你还想怎地?三癞子就说,别的不要。你家员外吃肉,你们定然分得些肥油,剩下的心肺留给我,我也好回去焖一锅荤汤。那庄客龇牙一乐,说,哟嗬,胃口不小,得你搭把手帮个忙,你倒讹起人来了。庄客对三癞子掸灰似的挥挥手,说道,给我一边靠,回头取个箢箕,到庄后头钩些猪粪,帮你家肥田。看着另几个庄客也谑笑起来,那个庄客来了侃性,还在三癞子的脑袋上摸一把,说,多撮几箢箕猪粪无妨,到时你爹也好跟人夸说,养得一条好崽。那庄客说完,别的几个庄客抬起大猪,要往回走。
三癞子并不作声。他斜眼朝方才说话那庄客剜去。那庄客挑着杠子一端走在后面。三癞子偷悄地紧上去几步,猫着身子,又是一个纵跃,就跟大壁虎似的粘在了那庄客的后背上,两条麻秆腿儿盘在那人腰际,棕绳似的细胳膊,发狠箍住那庄客的脖颈。庄客一声闷哼,整个身板像一扇门板样地,朝后头仰倒,和三癞子合为一体随着坡势向下滚了几滚,最后堵在一丛低矮的白蜡木当中。另几个庄客拢过来,想把三癞子从那人身背剥离下来,三癞子早有提防,换一只胳膊搂住近旁一些矮树的桩,再次将那庄客箍紧,直到把那庄客的头和树桩紧密地绑为一体。另几个庄客本想先掰开麻秆儿细腿,哪晓得,三癞子的腿是越掰就盘得越紧,如老藤缠树,直到把那庄客的腰箍得也像脖颈一样细。那庄客开首还干号得两声,被箍了这一阵,竟然不能说话了。
年纪最长的庄客冯二伯凑近了一看,着实吓得一跳,忙说,小哥,手松开些,我家丁七的脸都煞白了啊,要弄死人的!三癞子毕竟还小,吃得一惊,但并不松劲,说,那你叫他不许挣脱,不然,就别怪我了。冯二伯赶紧说,那是那是。三癞子稍一松劲,丁七就想挣脱。三癞子不待他反应过来,又把手脚绷得铁紧。丁七这才晓得厉害,不敢再有丝毫妄动。
冯二伯讨饶说,小哥,不就一副猪心肺么,好说好说,送你就是。三癞子这时却变了主意,说,方才你们不给,害得我多费了这些手脚……再添一挂油肠,我才肯放过他。冯二伯应承下来,三癞子小眼珠一转溜,还是不肯。他怕这庄客说话不作数,要他把丁员外叫到当场。冯二伯稍有迟疑,三癞子手臂加几分力气,丁七一双眼泡子便像死鱼样鼓凸出来,血红肿胀,仿佛顷刻就会进裂并发出脆响。冯二伯马上支一个庄客飞跑回去报信。两锅烟的工夫,丁员外才被抬了来。三癞子嫌等待时间太长,又讨了一碗水酒。员外一并答应下来,只求放人。
三癞子这才松开手,丁七被人搀扶着站起来,一张团脸全没有了血色,让人捏捏人中,揉搓腹背,才把岔开的气弄顺畅,接着他哕的一声,喷出几口鲜血,活像刚才那只猪样。丁七觑了三癞子一眼,三癞子把目光直直地迎了过去。丁七并不吱声,看向别处,踉踉跄跄地走掉了。三癞子活络一下筋骨,又跟没发生任何事一样。
他爹这时又在老远地方扯着嗓子喊,三癞子哎,死哪去了啊……
那年三癞子十几郎当岁,还是个半大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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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作家可能永远年轻,一些作家会慢慢变老,一些作家一出生就迅速苍老,以便在以后的岁月中寻找青春,而另一些作家却如同化石,当我们见到时便老而成精,并且永世沧桑,田耳就是这样。
——汪政
田耳是“70后”的代表性作家之一,在当下的写作中独树一帜。田耳往往能写出那种神秘的甚至神性的面相,把故事讲得有趣而又不乏深刻。
——谢有顺
在田耳笔下没有绝对的善恶,没有绝对的好坏,有时还会把人物主次的界限也模糊掉,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似源于定数。
——余华
平凡之路偶有奇迹——田耳
一贯跟别人扯,写小说是不小心,写了,得以发表,再写,再发表,一路纵有波折,硬着头皮挺过来,慢慢地,直到成为职业的写作者。听同行自述生平,也一再重复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写作经历。这样的话,说多了,自己也信。
忽然有一天,一次聚餐,某小学女同学跟我说,毕业纪念册上,她给我留下一行字:祝你成为一名作家!我深深记得有这事,但不知为什么,很多时候,我宁愿忘记。我以为她也早已淡忘,这只是若不经意的细节。那是一九八九年,她十三岁,我一样大小。那年月我觉得世界很大,我们很小,毕业走散,应该就是天各一方。她的毕业纪念册,我这么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古诗上扒下来的,以为是很好的句子,回头一想,分明没有吃透句意就贴送他人。读初中跟那女同学是邻班,时常见着面,便有些尴尬,就像去火车站送人,先前已郑重告别,没想到站后却误了点,还得一同返回。而她,祝我成为作家,一语成谶似的,预言了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当然,她祝我当作家,也有前因。小学时我们那班,恰好是作文教改实验班,还起个名叫“童话引路”,该写作文时全写童话。记得当时还闹了不小影响,四年级有一个学期几乎没法正常上课,班主任上公开课,接受电视台采访,我们怀着荣幸的心情予以配合,争抢回答问题的机会。小学毕业之前,全班四十五人,有近九成在公开刊物上发表过童话或作文,有的作文杂志给我们班同学开专辑,一发一溜。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热至烫手,想当作家的入路上随便抓,一抓一把。但当时我写作文并不冒头,记得班上作文写得最好的是两位女生,姓熊,姓黄。班内搞起小作家协会,正副会长好几人。我混上副秘书长。在老师看来,我好歹也算第二梯队人选。我以为她们必将成为作家,而我也希望向她们靠近。后有“神笔马良”之父洪汛涛莅临我班指导工作,摸出一支钢笔,说是神笔。班主任指派,由姓熊女生接收。彼时,在我看来,不啻是一场仪式,宣告她已光荣地成为一名作家。那一刻,我的心里,酸甜苦辣咸,羡慕嫉妒恨。
还在读小学,我就以为所读班级是有专业方向,老师一心要扶植、培养一帮作家。我以为,即使毕业,也有一帮同学内心已揣定当作家的志向,表面上不管如何地不露痕迹,其实这志向已如信仰一般牢固。我们正向着作家这一身份发动集团冲锋,若干年后,再保守地估计,那几位种子选手,总是拦不住。我想象着,若干年后,我们一同以写作吃饭。我以为将来必是这样,从不曾怀疑。想当一名作家,这愿望于我而言来得太早,十岁就有,十多岁已变得坚固。这是很可怕的事,想得多了,纵然只发表三两篇童话作文,我便在一种幻觉中认定自己已是作家。那年月,文青比现在想着靠唱歌一夜成名的愣头青还多,我区别于他们,他们是想当作家,而我知道自己日后就是作家,毫无道理,却毋庸置疑。这种幻觉,使我在任何状况下都不以为然。读书成绩飞流直下,离大学越来越远,没关系,作家不是大学教得出来的;读大专时给校刊投稿未被采用,没关系,校刊的编辑往往肉眼凡胎;毕业后有好几年不名分文,躲家里蹭老,被人嘲笑,没关系,心里默念高尔基《海燕》里的名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因这幻觉,身无分文的那几年,我并不觉得苦。现在有记者找我谈谈人生经历,暗示我不妨走一走励志路线,虽然我也予以配合。访谈和小说一样,何尝不是按着一种预设的方向瞎编乱造,一逞嘴瘾?事实上,我能成为作家,不是靠努力,励不了谁的志,现在作家这身份本就跟“励志”两字毫不搭界,整体上沦为不合时宜的人。我是靠一种幻觉的力量,心中总盼着奇迹发生,得以写作至今。我不知道心底向往奇迹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有就是有,隐隐约约,让人时而兴奋,体内产生一阵阵莫名的悸动。朋友老说我一根筋,我将自己干过的事罗列起来,爬梳一番,仔细分析研判,一根筋的情况显然是有。我被幻觉牵引想当作家,幸好幻觉成真,要不然就是神经病。当年,我以为会一同当上作家的小学同学,各有各的经历,都不再与写作有丝缕瓜葛。我不知道他们为何抛开好好的作家不当,去干那些古怪职业,比如老师、医生和领导。反正,只有我一个一条胡同走到黑,竟还看到亮光。所以,那女同学唯独祝我成为作家,估计也了解了我这人一根筋。
……
如果我这小序能有导读作用,你翻开书连带小说一并看了,也许说,你这人,从小敢当自己是作家,一俟写出来,也就这么些玩意!我以何对焉?只好说,呃,你毕竟还看了。这年月看小说的还没有写的多,你能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看一看,鄙人已是感激不尽!
马尔克斯说,小说里头,时常抛出一些细节,犹如往地上扔西瓜皮,等着看评论家踩上去。我知道,这是他写作时巨大的快感。鄙人不才,也有相似的经历。在访谈中,我曾说过,写小说以来,年年给沈从文烧纸,求得庇佑。没想这样的细节,更能引人注目,以后每次访谈,对方常常要扯出这事。要我再次发挥。也有的问我到底信不信,我只好说,这是自我认信,越是信它,越能平添一股力量,何乐不为?一烧十几年,现在若不坚持,心里会发毛,怕来年写不出东西。这样的话,我瞎说说,别人随意听听,爱信不信。但我确实暗自地问:你真的不敢不烧,害怕才思枯竭?既然有此一问,某一年我真就没给沈老烧纸。事实是,那一年东西照样写,小说照样发,除了我本人,谁又知道我当年有没有去沈从文墓地烧纸?谁又真正在乎?不去给沈老烧纸,我也很容易找出别的招数代替,比如找一找当年算准我要当作家的女同学,请她再算一算,今年鄙人文运如何。不要指责我不够严肃。在我们生存于斯的,一切难以具名、一切难以指称的奇葩时代,即便要厘清何为严肃,也并不容易。
小说家言,当不得真。我敢不去烧纸,是认定沈从文是小说家里罕有的好人,他不会跟我计较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但那一年,心底确实战战兢兢,随时想着,要是情况稍有不对,一连半月写不出一个字,赶紧去沈老坟头多烧几刀,求得宽恕。走夜路多了会撞上鬼,我们写小说的,虚构为业,杜撰谋生,时不时也该把自己绕进去,大概才算职业道德。
因果法则和奇迹是一对有趣的矛盾。
世间的事情,大多遵循因果法则,抑或由奇迹所组成?谁也说不清楚。
你可以不相信奇迹,但是,奇迹也许是另一种方向的秩序。
《独证菩提》挖掘了生活中的奇迹。奇迹让生活脱离了正轨,而这架列车上的人们的心态则将经历怎样的微妙变化?本书是田耳近年所创作的小说精粹。它超越“日常”,制造了一种“极端”的审美。在田耳的笔下,故事远远还没被说完。
本书共收入作者田耳的四篇中篇小说:《独证菩提》、《友情客串》、《人记》、《掰月亮砸人》。田耳的小说,独异、饱满、气象不凡。他的语言,野性狂放,自然天成;他的叙事,既灵巧又绵实,既出人意料又步步为营;他的伦理管,有齐物之想,无善恶之差别,以平等心、同情心、好玩之心,批判一切,也饶恕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