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度,文亮不熟悉这里的一切,从语言、食物,到逢人便鞠躬的男人女人们,可能还有一些他并未发现的东西,将在日后的岁月里渐次呈现,对他施以各种意料外的折磨。所以,无论他如何不情愿,现在,他也只能这样,紧紧跟着父亲——这个男人,比十年前矮了些,也许只是因为文亮比十年前高了些,现在他至少比父亲高一个头——寸步不离。他一直小心翼翼注视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尽力不让自己,再被他抛弃一次。
可是,父亲为什么连去湖边坐小客轮的时候,都没有顺便招呼一下他呢?
父亲站在那艘小客轮旁边,停下来,回头看文亮,像是在等他。这时文亮想起,自己二十二岁了,而其中二十年,他都在独自生活,跟父母身处两个不同的国度,中间隔着一片无望的海洋。但现在,他竞害怕跟父亲走散——这明明是三岁的孩子才会产生的担心,这不是一个身高一米九的成年人应该有的想法。
他放慢脚步,希望父亲现在能跟他说点什么,随便什么。
但父亲什么都没说,就像几天来的情形一样。
这是一次沉默的出游。
文亮三天前抵达东京成田机场。飞机上一共有四名空姐,两位是中国国籍。其中一名空姐,先是用日语对文亮说话,立刻又换成中文。
文亮很想问她,你觉得我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但他最终也只是微笑、点头,用手快速指了指餐车上那一排装着苹果汁的纸盒。他不能用自己也不确定答案的问题,去为难一个陌生女人。他不想用中文回答她,也不想用日文——虽然他并不知道在日语里“苹果汁”应该怎么说。
文亮早就被希望学习日语的,但他这几年把本该用来学日语的学费,都花在了别的地方。那些从日本寄来的钱,足够他去做很多事情。而那些事情,可都比学日语有趣多了。
飞机从哈尔滨机场起飞,四个小时后到达东京。
他在哈尔滨生活了三年。临走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来,他很希望回来。这几乎是黄金般的三年,从大一到大三。在一所普通大学读书,最大的好处就是你很容易成为佼佼者——比如文亮就选择让自己成为一个姑娘们喜欢的男孩。这也很容易,因为他有钱。父母在日本多年,除了源源不断地给他寄钱以及各种甜腻的日本点心之外,他们好像也不知道还能为文亮做些什么了。而姑娘们,其实都很喜欢那些甜腻的东西。
文亮长得好看。他从网络上学会了日本少年的各种潮流装扮,懂得让头发错落着,在脸颊边散开,至少要挡住耳朵。他一度在左耳戴一只元宝形状的耳钉,后来担心被误认作同性恋,便不再戴了。他染过至少五种颜色的头发。在他后背左边肩胛骨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纹身——那图案其实并不小,但他长得太高,图案看上去便小了很多。如果有人曾经看见过他赤裸的后背,甚至都不会注意到他左肩胛骨处那只海豚。昨晚,文亮和父亲在湖边旅馆的顶层温泉,迷蒙的水雾里,父亲也并没发现这只海豚。
“没有人纹身纹海豚的”,萧霄,他那时的女朋友,为此这样嗤笑他。他没理她,认为她并不懂得他的人生。
萧霄给自己纹了一只蝴蝶,在右脚踝的外侧。他们一起纹身的过程中,她又后悔起来,因为脚踝的神经太敏感,她不想纹身了。
“你打算留着一个半片翅膀的蝴蝶吗?”于是轮到文亮嗤笑她了。
他们那天分别趴在纹身店里两张并排放置的小床上,侧着脑袋,四目相对,像是同床共枕的男女,如果两张狭窄的纹身床中间不存在那道不宽的缝隙的话。天气已经热起来,铺着墨绿色天鹅绒的纹身床上,留下他们的汗渍,像他们转瞬即逝的爱情。
我认为自己患有季节性情绪失调症。这病简称SAD,刚巧这个单词在英文里也是“悲伤”的意思。SAD患者在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很健康,从深秋天气转凉开始就会明显感到忧郁,情绪失常,躁动,易崩溃。在热带,SAD即便存在也很少见,而在纬度超过30度的地区,SAD显著存在,在全国领土的纬度几乎高于30度的加拿大,SAD的发病率是十分之一。中国则跨越了北纬30度线,简单说,上海以北的地区差不多都在这条线以北,都是SAD的高发病区。英国也是SAD的重灾区,自杀率在冬季总是更高。英国人普遍显得阴郁,连英式笑话都是冷笑话。
在看到介绍季节性情绪失调症的文章时,我眼泪都快下来了。就像最绝望的时候,有人递上一杯热巧克力,轻抚你的背,再告诉你,你的委屈,我都知道。
就是这样,一到冬天,萧索和寒冷让我绝望,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来,昏昏沉沉,整日唉声叹气,外出成为对勇气和智慧的考验,哪怕去推金属的门把手,也像是去北极探了一次险,更不用说北京长期的雾霾。每个人的状态看上去都非常糟糕。衣着顾不上光鲜的搭配,只是为防寒保暖。路上都是层层包裹后看不清面目的人,大家集体丢失尊严。人们罹患SAD而不自知,又彼此抱怨,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美好的事情,除了那个还须等待多日的姗姗来迟的暖春。
在大自然的强悍力量面前,我们无力又渺小,抵抗的行为统统是消极的,不过是囿于室内,日日夜夜。
我告诉别人,我得了季节性情绪失调症。大部分人只当玩笑,一笑了之。也有人毒舌,说我自己编了一个病出来。我便不再说了,只当是个秘密。
然后,那些因天气而产生的不快,似乎都有了解释。不开心的时候,我想,哦,是SAD在作怪。找到罪魁祸首,便可以心安理得,不再追究其他的原委。我一趟趟往南方温暖的地带去避寒。事实证明,也确实管用,至少那些每天可以看见太阳,不用穿冬衣的热带、亚热带的假日,我都过得挺不错的。
我们总是需要一个解释的,就像一本书需要作者的自述。它为什么会是这样?如果这个解释刚好可以自圆其说,作者与读者都会彼此心安,好过一点。
可是,有些事情可以解释,还有很多的事情却并不能解释。而一本书、一本小说,属于哪一类呢?好像作者是可以做出解释的,你写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写?这些问题回答起来,其实也不困难。但我怀疑,这样去解释一本书和一篇小说,是否有意义?而且,我的解释会比任何一个人对这些文字的阐释,更有意义吗?
《透视》里的大部分篇目,在刊物发表时都配发过创作谈。我也假装用创作谈的语气,在那里谈来谈去。后来我发现,值得一谈的东西并不如我们以为的那么多,如果我不想落入陈词滥调和自怜自艾中的话。偏偏我最怕自哀自叹的文章,怕读、怕写,即便最悲伤的时候,我也认为文字应当隐忍克制。在2015年冬天,北京遭遇极寒的天气里,季节性情绪失调症发作,我写了一些小说,把自己的不爽都放在里面了。选择小说是因为它是虚构的,我不必刀刀见血见肉地解剖自己,如此反倒可以让文字冷静。你可以理解为,在小说中,我改头换面,隐藏着不愉悦的一切.佯装平静,再将之娓娓道来。而娓娓道来的内容,其实就是不可解释的。小说要写的,恰是这世界不可解释的那一部分。
对不确定的未来,我们付出了全部。但可惜,我们都不会透视。
我想,这就已经足够了。我已经给出了一种解释,而且与我的小说有关——它关于过去的记忆,也关于对未来的预期,与之相关的,还有它本身就是我们对不可解释的世界的一种解释的努力。不可解释的世界里,还有其他很多不可解释的东西,比如成长,我相信成长是可以一直写下去的话题。比如《火山》,我觉得说它写抗战、写父子关系,都不如说它写成长来得贴切。《他们家的暖气》完全就是写自己怕冷畏寒,当然也不全是,还有南北方的差别,我用这种差别做背景,写一种不适,这种不适不全是因为南北差异而生,它当然还是与成长有关。我对成长的看法,难免有些悲观,因为其中有太多妥协。所以我又试图让妥协不那么多,或者说,不那么容易妥协一点,这就是《另存》。《另存》和《透视》一样,写的都是艺术区的事,2015年我大部分小说都在写艺术区。《另存》是这一系列少数几个中篇之一,它曾经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要我写创作谈,我写了第一稿,解释了一番其中素材和自身经历之间的微妙联系。还是那样,写完后我又觉得没必要这样解释,于是重来。在最终成形的《另存》创作谈里,我说它写的是功利面前,人的踟蹰与无力。对荣耀,很多人可能都这样,曾经憧憬过,后来没结果。《透视》写伤痛之后,人们如何度过,不过是生者继续,生活继续。同样写伤痛之后的,还有《去宽窄巷跑步》。写《去宽窄巷跑步》,是因为我非典时期从北京回到成都,每晚去家附近的宽窄巷跑步。有一次和王干老师说起非典,我说我那时没事干,就去宽窄巷跑步。他说这是个很好的小说题目,我想确实啊,然后就虚构了一篇小说。不可解释的爱情,是《天使的台阶》,可以看出来,我对爱情的观念并不悲观,只是充满不确定性。
正是不可解释的这部分世界,在吸引着写小说的人、读小说的人,他们用小说的方式向不可解释的世界发起挑战,企图从一扇扇打开的窗户里,透视出一些什么来。
我希望我打开了一些窗户,虽然我们都不会透视。
周李立
2016年2月
周李立的小说集《透视》多以都市生活为背景,以青年一代的视野与角度,在极小的切口处找寻与现实交锋的话语空间。作品专注于描写都市男女细腻丰富的内心活动,叙述至爱亲朋之间环环相扣的微妙生物链关系,反映出人心的孤独和对困境的突围,使故事得以饱满表达。
周李立,1984年生于四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2008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集《欢喜腾》入选2013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第四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六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奖新人奖,2015年《长江丛刊》年度文学奖等。现居北京。
周李立的小说集《透视》多以都市生活为背景,以青年一代的视野与角度,在极小的切口处找寻与现实交锋的话语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