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趣
沣河从终南山脚下自由自在地走到五楼堡下面的村旁,似乎有点累了,想坐下来歇一歇脚,于是在那儿弯了弯身子,留下一片沙滩…… 那沙滩绵得叫人浑身酥软。是不是龙王爷有意把细沙送给当地农人,让他们铺路,种花生,装枕头,埋生姜,给鸡清扫肠胃,满足孩子们打滚、晒太阳、沙中赛跑……
记不得是什么情由,我被引到沙滩去了。当时是夏天,太阳热得赛过火盆,可是,沿河岸的那一片沙滩,却被密密麻麻的大柳树阴凉覆盖着,仿佛撑着一把天伞。
我趴在沙滩上,凉风从脊背上吹过,好像母亲在给我扇蒲扇。我让四肢尽力地放开,享受这清爽……
太阳红杠杠的,晒得阴凉不到的沙滩腾起一股股蒸汽,旺旺地向上走动着。不一会儿,变作了白云,游到舅舅的栗园里去,游到母亲的纺线车上,游到姐姐的绣花枕头上……
两片沙滩。一片火热,一片阴凉。我都喜欢。我一会儿在阴凉处打滚,让凉沙吞食自己。我一会儿去灼沙中狂跑,让热气燃烧自己。它们都是柔软的,多情的,亲切的,友善的。
尽管肤色黑了,皮也蜕下一层了,然而却无法形容,人生难得一有的这份乐啊!
从这一回起,沣河沙滩就成为我的“儿童圣地”了。
我把细沙用衣服背回家中,悄悄堆在一只土瓷罐里。瓷罐放在土地爷神龛的背后,上面盖了一页蓝瓦片,瓦片的脊背是朝天的。
我给姐姐种了指甲花,花根撒了一层细沙,指甲花长得很旺,染出的指甲血红血红,邻居的几位姐姐,也都来向我讨沙。
我从沣河里捉回五色小鱼,养在玻璃瓶中,瓶底铺了薄薄的沙床,小鱼好像依然生活在沣河中。
母亲要炒包谷豆,我掬了一掬细沙,丢人热锅,苞谷豆在热锅里蹦出了各种各样的花朵,我揽了一碗,好像走进了人间花园,越看越入迷,越吃越酥脆。
天不下雨,庄稼干渴,父亲要敬龙王大神。我把细沙装进香炉里,父亲插了烛,插了香,父亲说:“龙王爷一定知道了,知道了就要降雨了。”过了几天,天空果真降雨了……
快过年了,大雪一直不停,乡间人想买菜上不了小镇,道路泥泞,雪盖田野。父亲说:“灶王爷要上天言好事,满地雪片这可怎么走啊!”
我在一旁听到了,用我小罐里的细沙,给灶君爷神板上铺了一条弯来弯去又细又长的沙路。父亲又把燃过的香灰撒在沙路上。
父亲双手合十,低低地祝福——灶王爷,现在请您上路吧!
后来天晴了。
后来是一个丰收年。 现在,我回到沣河湾,回到我戏沙的历史画卷之中,那儿已经建起一家水泵厂。
我站在水泵厂旁,冷冷地吸了口“猴”烟……
1992.2.6
面面土
在家乡找把面面土,那是最方便不过了,旮旯拐角都有,一伸手就能捏来。
我就是在面面土的天地里生长起来的。还不大懂事,便坐在地上玩面面土,壅一座城,开一条渠,种一片田,栽一行树,修一条路……有时玩得饭都忘了吃。
天下雨了,挖一块泥巴用面面土搓起来,在自家门道里,捏成各式各样的玩物——鸡呀,狗呀,树呀,山呀,桥呀,河呀,盘呀,碗呀,小人人呀。然后,拿起小人人过桥、上山、砍柴、吃饭,和各种动物说话。
实际是自言自语,一切场面都由自己导演,想说啥就说啥,想怎样做就怎样做。甚至十分荒诞一一个小人人可以吃了一只老虎又吃一头猪,还要吃一头牛、一只羊,吃时自己嘴里啧啧响,不断嚷嚷好香哟。吃完了又说,今天没有吃饱,明天再说吧……
母亲见了不住地笑,但从不打扰我,还帮我捏好小人人的鼻子。母亲说,鼻子很重要,鼻子坏了就分辨不清香臭了。从那时起,我才知道鼻子是人的重要机关,可真正学会用鼻子,并不容易,有时往往以臭为香,或以香为臭……
读了村小,请来一位新学女教师,她酷爱劳作,带领学生在课堂上做这样那样的工艺品。面面土又成了贵重材料。
老师教我们做笔筒、笔架等,阴晾半干,雕上各种图案,有山水,有人物,有鸟兽,有花卉,摆在桌上,很是好看。
那天,我把做好的笔筒带回家,父亲赞叹老师给乡间带来了新的风景。
母亲对面面土看得更重。我不小心腿上划了血口,母亲便说:“不要紧,我这就抓一把面面土来。”爬上炕去,从箱顶板上揽来一把面面土,撒在伤口,鲜血立止,不用包扎,过一会儿就不痛了。第二天结成血痂,三四天后痂脱皮愈,伤好如初。
母亲说:“看咱长安面面土多灵应啊!”
我工作后,有一年带小女儿回家探亲,不知何故,小女突然拉起肚子,合霉素、黄连素都用过了,就是不好。母亲说,大概是孩子换7k~吧。她也不同我商量,给熬好的小米粥中,撒了一点面面土,女儿喝下,当晚就见效了。
母亲又说:“这药那药,也抵不过长安面面土药……”
我从高原定居长安,每每乘车经过长安黄土,心中总有一番爱怜贴肤之情,这面面土就是生命的母亲,也是母亲的生命,勇敢、力量、智慧、光明,都从这儿生出,又从这儿成长。
漫步村舍,饱览厂楼,时时窥见秦始皇的剑,李世民的马,武则天的无字碑,慈禧西行的车辇,孙中山的革命宣言,杨虎城的墓葬石碑;还有杜甫的南郊之吟,鱼玄机的长安绝唱,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平凹的“野山”“鸡窝”,都从这儿升起,又在这儿走动,走动着,升起着,变化着……
他们的手上脚上头上身上,都带着绵绵的细细的柔柔的面面土,风尘仆仆,土香沁心。
这一次我从长安,挖了一碗面面土带到家中,让孩子们用它种花。
孩子们问:“不用育花灵行吗?”
我说:“不用的,它本来就是沃土。”
1992.2.7P95-98
这部书稿写了18年,书名迟迟定不下来,也就一直没有付梓。由此我想到,固然给婴儿取名难,给饭店、公园、广场取名也并不易,但都比不过给自己的书取名,那真是一个字,叫作难啊!
这中间我曾多次草拟书名,但过些天又推翻了,总觉不太靠谱。可是,类似的文字一直在报刊上陆续发表,于是就暂以《真情黄昏》冠名,这一冠竞冠了两个9年。《现代保健报》连载了3年多,《陕西日报》《西安晚报》《西安日报》《金秋》杂志、《三秦都市报》《长安报》《户县报》《公关部》等报刊,都曾有篇章发表。直到今天,才尘埃落定,定名为《从容本来就奢侈》。
我总觉得这部书稿,不是笔墨文章,而是生命苦液。一直在生与死,站与爬,健与残的苦海里搏斗着。时而胜了,时而又败了。时而进了,时而又退了。时而光明了,时而又黑暗了。无一定局。心摇神荡。
人不经历病,就不知天高地厚、水深火热,就不知生命是脆弱的,原来一个健壮的肉体也会在一秒钟内轰然倒下。
我在不省人事糊里糊涂的时光里,宛如堕入鬼门关见黑无常白无常、大鬼小鬼、牛头马面,妖女魔男,红发绿顶,一个个手持枪棒,向我袭来。鲜血淋漓,疼痛难忍。避不开,逃不开,走不开。时醒时睡。时死时生。
这就是包拯曾经带领王朝、马汉等亲临地狱审问判官办案的那个鬼门关。
什么刀山、火海、油锅、蛇窟、狼窝、狗洞,我都看过了,经见了。
凶狠,残酷,野蛮。算是够极致了。
百般折磨,百般屈辱,百般苦痛。算是够级别了。
终于没有倒下,反而站起来了。站得很牢,很稳,很耐。
人在病中,从死神的手里逃出来,从小鬼的门缝挤出来,从判官的名册上跳出来,谈何容易!这时,也只有这时,你才能真正懂得,什么叫幸福!啊,原来是生。是活着。是快乐地说话。是高兴地做事。是和朋友欣然地聊天。是和家人款款地坐着,说着,看着,想着,玩着,快活着。而这些的得来,一不是靠鬼,二不是靠神,三不是靠金靠银,全然靠的是磨炼。
苏醒过来的我,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零开始。不会走路。不会拿笔。不会穿衣。不会蹬鞋。不会端碗。不会握筷子。不会上洗手间。不会,不会……几乎是一个全方位的不会。
怎么办?
从头开始。
过去的60多年一风吹了。人问我贵庚几何?我答,1岁,是婴儿阶级。无知,无能,无才,无力。低级得很,面前只有一条路,练!练肢体。从走步,穿衣,握筷,端碗,扶墙,捡豆,抓单扛等开课,一样一样练,一次一次做,十次百次千次万次万万次地重复,不厌其烦,不恼其枯,像吃钉子一样硬往下咽,破了多少条裤子,换了多少双鞋,我记不清了。亲人为帮我康复而受了多少累,我无法数说了。在我的练写字上,真是费了十牛三虎之力。好了,究竟太阳出来了。失了的,都回来了。衣食住行,自理。读书、写作,自主。一个人上街,买馍,下馆子,购日用品,偶尔也出席会议。反正,自斟自办。也算是一个自由人了。
练思维。学会放弃。学会忘却。学会当孙子。“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放低身份。放下架子。听得进笑话声,歧视声,瞧不起声,斜眼冷语声。当个阿Q哥,不上心,不在乎。固若金汤,刀枪不入。耳要硬,脸要厚,腰杆要挺。
练眼力。人只有病了,才肯承认自己也会有病。人有了病,才看到境遇也有了病,世界也有了病。而且在这时,看得最清。不做粉饰,不留情面,一针见血。凡病中回忆、病中随想,都是真情实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都是鲜活鲜活的。
越磨越硬,越炼越坚。眼更亮了,身更轻了,心更放马南山了。
练无欲。常常觉得人很可笑,为了一己之利,不惜拨弄是非,当面撒谎。或者背后结伙,故意陷害,直弄得人家家破人亡,自己飞黄腾达。而后,害人反而害己。练无欲务必动真,把火点着,从熊熊火光中,看到欲作飞灰。
练心神。神就是心,心到神知。多年来太劳神了,也太劳心了。现在要静心,宽心,养神,护神。尽可能地,不伤神,不伤心。也让心享受一下轻松,也让神体会一下休闲。心平平的,气顺顺的,身安安的,安安的。
我这人生路坎坷,苦难满满。太对不住心,太对不住神了,亏欠太多,亏欠太重了。
练顺应。从冬天走了过来,才知冰是凉的,雪是寒的,不穿棉衣会生病的。严冬没有温情,没有“心太软”,对谁都如此,不管你是美女还是官员。顺应才是大道。
世上最大的“官”就是天地,人唤“天爷地婆”。顺着天地起居劳作吃饭睡觉。阴阳平衡,精力旺盛。逆行必输。谁和自然作对,谁必倒霉。顺应,是生命正道,生活正道,生存正道。
从名利场败下阵来的人,才明白了贪婪、腐朽、诬陷、倾轧、设套、拨弄、钻营、恐吓等,是最恶心的勾当。和无私的阳光、广袤的土地、甜香的泉水、茂密的森林站在一起,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做事,做人,做一切,都要正行。有轨而步,越轨自毙。
人和一切生物都是平等的,是朋友。互助、互补。城市,高楼,街道;乡村,农田,路草;门窗,花园,桌椅;书,琴,笔,电脑,手机,都是一个家庭的成员,彼此以礼相待。飞鸟,猫咪,小狗,见面打声招呼。雨有嘴巴,风有耳朵,云有眼睛,能看到,能听到,能言到。万物都有生命,互通互晓。不可摆人的威风,离了谁都是温暖的缺失。
不懂顺应,碰得头破血流。顺应眷顾,迎得欢声笑语。
磨炼,不光是磨炼病人,也磨炼战士将军,磨炼时代,磨炼世界。
练不动。百磨千炼中极难的一项。我却特上心。你诱惑,不动。你刺激,不动。你鼓吹,不动。你威胁,还不动。临危不惧,坐怀不乱。重耳要介子推做官,介子推却宁愿和老母一起烧死在山中。雍正要厚报他的老师田师傅,田师傅却悄然离开皇宫出家了。以清对浊,以廉对贪。淡定,洁白,不动声色。让花言散去,让巧语走开。给自己一个安然,坦然,泰然。
练读写。我和我有个约定,每日必“读万写千”。就是读一万字的书,写一千字的文。除生病和意外,天天如此。许多中外名著重读,新上市的好书抢读。坚持写作,随时送去发表。筑成方式,养成习惯。
这部书,其实就是我18年的磨炼记。哭笑怒愁有。欢天喜地有。沉默寡言有。静坐冷思有。什么都不做,不想,不问,不瞧,也有。生活的原生态,生活的真情录,语简文短,平实见底,没有包装,没有修饰,像街头的打工妹,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尤其地感恩磨炼,是它的功劳,给了我勇气,信心,坚持。给了我奋力,拼力,耐力。到底,找回了自己,找回了从容。到底,活出了健康,活出了快乐,活出了美丽,而且,还出了这部《从容本来就奢侈》。
2012.1.8 西安
一场疾病突如其来,作者走到生死一线的关卡,他回来了,但一切重回幼儿时代。当时的他已迈入花甲之年。承受着身体、精神的双重考验,他积极应对,从肢体、读写到思维、心神,他慢慢重新拾起,仿佛生命重生。
《从容本来就奢侈(中国作家自述)》是作者李沙铃,十余年来新作的结集,一部人生磨炼记。他用文字叙写出对亲情、友情全然不同于前生的热爱,对个人抗争、奋斗更加清醒、智慧的思考……最原生态的生活记录,最真性情的人生回忆。
《从容本来就奢侈(中国作家自述)》是作者李沙铃自十余年来新作的结集。1995年他突患脑中风,挽回生命以后卧床4年,经过顽强的自我训练,坚持用左手写作,字里行间对生命和人生完成了全新的认识,对社会的发展和友情、亲情焕发了与前生不同的热爱,也反映了个人抗争和奋斗与历史的关系的清醒的思考。原生态的生活记录,真性情的人生回忆,简单平实的文字中读者将与作者一起分享最本真的智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