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归来别去太匆忙
叔华从日本京都回到天津,经过几个月的补习,考入北洋女子师范学堂附属小学四年级。
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创办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原称北洋女子公学,由傅增湘主持,吕碧城筹办。校址在河北三马路,后迁至天纬路。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改为今名。安徽才女吕碧城任校长,冯国璋夫人周砥、周恩来夫人邓颖超都曾是她名下的学生。那一年她只有二十三岁。
这所学堂创办之初学生寥寥无几,一般守旧人家不愿把女儿送来受“群教育”。后来学校不仅供给学膳、书籍、衣服,而且每月还给津贴和零用钱,因此才拉到—批学生,这其中多数来自江苏、淅江、四川和广东。
附属小学学制规定四年。
那一年,叔华母亲找到—位毕业于北洋女子师范学堂的老师,来辅导叔华的入学考试。恰在这时叔华的姐姐瑞梅也从广东老家回来了,也想得到老师的辅导。当这位老师得知她俩已学过古文、数学和中国历史,便决定让她们直接参加三年级入学考试。经过几个月的补习,她俩终于通过了三年级的入学考试,插班到四年级就读。
当穿上校服的第一天,叔华和姐姐高兴坏了。她们穿上淡蓝色的上衣,黑色短裙,配上一双黑鞋,发辫梳到耳后,真是漂亮极了。叔华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高兴地说:“妈,我们终于长大了。”
母亲说:“等你真的长大了,就不会这么想了。”
在学校里,梅姐很陕有了许多好朋友,还得了个“洋娃娃”的美称。她的眼睛又大又漂亮,两片薄唇,细嫩的皮肤,女孩子们都很喜欢她。一下课,大家都围住她说个没完。叔华也加入到赞美她的行列。
那时学校上午上课,下午就放假了。
然而,叔华闲下来的时候,心里总是感到很孤独,常常回忆起和八姐在一起的时光。无聊的时候,她几乎每天下午跑到离家不远的无名墓地去玩,常常日落的时候才回家。
凌叔华家的新式洋房便座在昆纬路这条新开的街上,那里离天津新火车站(现北站)只有半里路,常常能听到火车的笛声。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袁凯欲推清廷“新政”有所作为,下令开发地处海河上游老河北地区,经过近十年的建设,一改旧时不毛之荒,新城区渐成规模,—些政府官吏因衙署迁移,便也搬来附近的三经路、四经路、黄纬路、宇纬路等新式院落居住。
一天下午,几个穷孩子来到墓地,都是八九岁的小孩,后面还跟着个四五岁的小不点儿。他们划着一根火柴点燃干草。火乘风势,火苗迅速升腾起来,像无数条火蛇上下蹿动。孩子们追逐着火苗,兴奋地呼喊着,好玩极了。火苗熄灭时,他们看看散在各处的黑色灰烬,又显得很沮丧。
—个高个女孩看到叔华站在那儿看她们,便问:“你也点一根儿。”
叔华笑了笑,接过火柴,点燃干草。叔华和孩子们跟着火苗一步步向前走,她看着那一张张小脸被火映得通红。叔华指着一个孩子说:“锈看他的脸色红的跟烧鸡似的。”
—个女孩说:“烧鸡是什么味儿,我从来没吃过。”
另—个女孩说:“一定好吃,我在食品店里见过。”
—个男孩对叔华说,她奶奶告诉他,头年烧草,第二年草会长得更好。
—个女孩说:“我爸妈都埋在这儿。奶奶说他们走时穿得很少,冬天会觉着冷,烧火能让他们暖和暖和。”
叔华天真地说:“世间没有鬼,那是老师在课堂上讲的。”
那个女孩眼里闪着泪花说:“照你说我妈永远不会回来看我了。”
叔华站在那儿,心里感到歉疚,她意识到刚才不该说那句话。 —个男孩提出:“来,咱们玩游戏吧,不说这些了。”
女孩问:“玩什么游戏?”
男孩说:“今天我们玩开火车。”
“开火车”是孩子们的发明创造,每个人就是一节车厢,—个接—个站好,互相抱着腰,开起来像—条长蛇。
大一点的男孩当火车司机,—个小一点的男孩骑在他的背上当烟囱,叔华站在最后当车尾。小一点的男孩高喊一声,火车就开了。孩子们在墓地转动起来,爬过—个坟头又—个坟头,就像翻过座座山峦。然后火车缓缓驶到一片空地上,那儿站着—个女孩当站长,她一吹哨,火车就停了。
他们有时坐下来讲故事,每一个故事叔华都爱听。叔华也给她们讲西方的故事,好像他们也能听得懂。玩上课游戏的时候,叔华也教她们认一些简单的字,他们非常尊敬她,叔华为此感到骄傲,常常沉浸在快乐之中。
—个星期天的下午,叔华正看一只鹰在空中盘旋,忽然听到远处灌木丛里传来吵闹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太婆和—个警察争吵。
老太婆面色苍白,满脸皱纹,身瘦如柴,眼里含满了泪水,破衣服裹着她瘦小发抖的身体。她的牙都掉光了,不断地向警察哀求:“长官,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我不在乎您逮我走,判死刑也没事,在牢里倒有饭吃,我还很高兴您带我走呢,可是我儿媳妇病在床上,没钱看病买药,连吃的都没有,发烧两个星期了,她为了孩子也得硬撑着,不能死。而我还要照顾她。长官,您听见了吗?”
警察说:“盗棺犯法,你知不知道?”
老太婆说:“我知道,我男人多老实,从没犯过法,饿死了,法也救不了他。我儿子那么孝顺,卖苦力挣点线还要养活一家五口,自己吃不饱也饿死了。你可怜可怜我这个穷老太婆,您要让我走,他们还有活头,长官,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警察说:“你也太狠心了,来偷死人的头发。”
老太婆说:“我是没办法呀,您要是看了我儿媳妇病得直唉哟,孩子们饿得直哭,就会原谅我了。”
警察说:“我没工夫听你闲扯,我只知道你犯了法,上司让我逮你走,我也没辙。我再说最后一遍,你要是赖着不走,我就把你捆着拖走。”
老太婆绝望了。她硬撑着想走,但突然摔倒了。
警察说:“快走,你个没良心的。”
叔华看着这一幕,心里非常难过,但又帮不上忙,眼里盈满了泪水。
回去以后,叔华把墓地发生的事跟母亲说了,她也很同情那个老太婆。那天下午,母亲去看了那老太婆的儿媳妇,回来时显得很悲伤。
母亲把佣人张妈叫来,摘下一对玉耳环交给她,拿到当铺去,把钱给那个可冷的女人,请个医生给她看病。
叔华半夜里醒来时,母亲和张妈坐在—起,显得特别难过。
叔华问:“张妈,那媳妇怎么样了?”
张妈说:“死了。”
叔华问:“孩子呢?”
张妈说:“小点的先死了,两个大的明天送孤儿院。现在邻居照顾他们。我给她钱时,她笑了笑,说不出话。她指着大孩子说:‘饿’。然后就默默地死去了。”
母亲说:“我真担心连棺材都没有。”
张妈和母亲关系不错,常在一起聊天。她突然说:“我担心别有那个缺德的把这事告诉了老爷。四太太已经怪我们了,怕把病传到家里来,给她儿子染上。”
母亲说:“小十,从现在起不许你再到墓地去,呆在家里读书做作业,闷了去画画。”
叔华隐隐感到,世界上有些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叔华十二岁那年秋天,她学完了四年的课程,通过考试,她顺利地升人了北洋女师学堂高小,在那里她将完成规定的三年制学业。那一年二月,清廷退位,袁世凯当了国民政府大总统,父亲也不再担任直隶布政使。袁世凯对父亲说,按照优待清室条件,你到遵化去修东陵吧,你当布政使几年亏了不少钱,这是个肥缺,你主持日常事务,多跑跑工程。叔华这几年很少见到父亲,他一会儿住东陵,——会儿住西陵,很少回家。
在叔华上高小二年级的时候,听母亲说,父亲仍然很忙。他—会儿跑工地,—会儿到约法会议当议员,起草文件。这件事还没完,又到参政院当参政,参加没完没了的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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