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边炉”的意趣
在冷天,室外朔风凄紧,关河冷落,这时候,躲在屋子里,对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自然有一番雅趣。但是,许多市民更喜欢的,是一家大小,或和亲朋戚友,团团围坐,一起“打边炉”。
广州人说的“打边炉”,亦即“吃火锅”。边炉,是指“甂”和“炉”。甂,在古汉语中,它是指一种阔口而扁矮的陶器,与炉同为厨具。“甂”与“边”同音,广州人便讹称“甂炉”为“边炉”。这也是粤语中保留了许多古代汉语词汇之一例。至于在俗语中,凡是与手有关的动作,均可说“打”,像“打鱼”、“打水”、“打伞”、“打饭”等。打边炉的“打”,则包含着手拿和搅拌的意味。
吃火锅和打边炉,实是同一事物。不过,由于各地人群口味的不同,便有不同的特式,例如有川式、台式、粤式之类。有一回,几位四川朋友邀我去吃火锅,我不知好歹,欣然赴约。只见锅水翻腾,水面上浮动着厚厚的红油,一股麻辣香扑面而来,连鼻孔也被刺激得微微作痒。我有点怕了,正迟疑间,一位老兄见我没动筷,涮了一块肉塞了给我。我一咬,又麻又烫,喉咙像吞了一团烈火,辣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再不敢吃下去了。广州人吃火锅,偶然也会蘸点辣酱,但点到即止,讲究的是原汁原味。粤谚云,“麻油拌韭菜,各人爱所爱”,味不同嗜,这很自然,并无高下之分。
我想,老广把“吃火锅”说成为“打边炉”。强调“打”,表明岭南的先辈,更在意享受这种进食方式的全过程,而不仅仅在于“吃”。在寒威凛冽之际,人们捧出炭炉子,“打”便开始了。不一会,火星噼啪跳动,一屋生春。又不久,炉膛冒烟,木炭爆出火苗,大家便纷纷围着炉子,搓手取暖。等到甂上的汤,哗啦哗啦地沸腾,人们添上些香油,放上新鲜的鱼片、肉丸、海鲜,用稍长的竹筷,涮着拌着,这又是另一种“打”。一会儿肉质变色,便可捞起,其鲜嫩恰到好处,男女老少,大快朵颐。三大四粗的汉子,少不免要端起双蒸酒,灌口黄汤,喝得酣畅时,还会猜拳行令。当肉吃得差不多,甂里的水,已变成肉汤,人们七手八脚,把各式新鲜蔬菜,放进甂里,又搅拌一番。青翠的蔬菜刚熟,清甜脆嫩,让人吃得嘴角流涎。最后,人们放上粉面,它经过肉汤泡煮,当然格外可口。打边炉接近尾声,屋子里烟雾迷漫,热气腾腾,酒醉饭饱的人,也已浑身发烫。这时候,三九寒威,早被人们越吃越兴奋的心情逼退。
广州人常说:“打边炉不同打屎忽”,打屎忽即打屁股,是受批评责骂的意思,心情自然不可能愉快。把打边炉与之对比,恰好说明,打边炉的本身,是很让人高兴的事。老广州人在吃火锅时,着眼于一起动手的过程,享受亲朋戚友同愉共乐兴奋恬憩的气氛,这正是把吃火锅说成是打边炉所蕴含的意趣。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强调和谐,是广州人从古以来的传统。
现在,广州人打边炉,早就有较先进的工具,不必再捧出甂炉了。但重和谐的传统,享受齐动手同欢乐的意趣,会一直继承下去。
P135-137
这本小书,是在无意中写成的。
去年春节过后不久,广州日报社黄卓坚、孙小平、曹苏宁诸君,约我到荔枝湾一游,邀我写些有关广州文化和生活的随笔。我却之不恭,遂欣然从命。谁知写了第一篇后,卓坚要求我每周奉稿,弄成了《生猛广州·淡定广州》的专栏。我既“洗湿了头”,加以近年来要主持国家重大攻关项目《全明戏曲》的编纂工作,整日埋头于故纸堆中,工作枯燥,觉得利用业余的时间,换换脑筋也好。于是东涂西抹,写下一些我对广州的记忆以及对岭南文化理解的随笔。不知不觉间,积之成帙。我又把近年所写有关岭南和广州文化的论述,以及访谈记录,略作整理,一并结集,奉献在读者面前,统称为《岭南新语》。意在记述我这一个岭南人新近对广州的记忆和想法而已。而写这样的随笔,并没有全盘计划,随想即随写,往往交稿时问一到,便赶紧浏览报章,结合近日发生的身边事,急就章成文,工拙在所不计。
20世纪的30年代,我出生在广州西关宝源路宝源正街,外公外婆则住在逢源路逢源正街,亲友们也多住在这一带。后来在中山大学求学、工作,我才离开西关,搬进康乐园。经过近八十年的风雨淘洗,我看到了广州的变化发展,也似乎对广州的文化品位有所感悟,觉得广州人有生猛和淡定辩证结合的特性,在生活中处处显露出机灵智慧,又处处显露出对家乡的热爱。而爱家乡,和爱祖国的感情是相通的。在岭南,广州哺育了我,作为老广州人,我也觉得有必要把尘封在脑海里的记忆,夹杂着一己的感受,向广大读者请教。
岭南文化,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具有鲜明的特色,它包含潮汕文化、广府文化、客家文化、雷州文化,等等。而自古以来,广州作为岭南地区经济政治文化中心,这里在文化上表现的方方面面,虽然不能涵盖岭南文化的一切,却也最能鲜明地体现出岭南文化的品味。我这一本小书,说的虽然是广州人,广州事,广州景,零敲碎打,横七竖八,但读者或者可从一孔以窥全豹,或者多少可以知道岭南文化的一鳞半爪。
此外,书中还录载了我在早期发表过的有关岭南文化一些叙论文字,以及报刊记者对我的访谈。由于这类文字发表于不同时期,而我对广州包括对岭南文化的理解,也有一个逐步发展变化的过程。有些论点,并不完整。例如我当初注意岭南文化的包容创新,后来意识到以交融创新的提法,似更切合岭南文化的特色,再又觉得:它是不中不西,有中有西的融合体。它既开放,有时便饥不择食;它既坚守传统,有时便夹杂保守。由于我确实不是专门从事文化研究的学人,挂一漏万,信口开河,在所不免。我之所以把这些不成熟的,并且非学术论文的文字,附载于本书,不过是抛砖引玉,希望学术界对岭南文化,有更深人的思考。
前一段,有些人由于思想狭隘,对文化的定义理解错误,以为挖出些秦砖汉瓦,涌现些大部头作品,才算是有文化,于是认为广州是“文化沙漠”。对此,有人愤愤不平。我却觉得无所谓。若持此论,也未尝不可,超码它能促进、鞭策广州人对文化发展的进一步追求。而且,“沙漠”云云,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君不见,沙漠下面,不是往往有石油么?石油用处可大了!表面上,你会觉得它平平淡淡,甚至浅俗,挖下去,才知道这里处处有宝。我想,和凡夫俗子计较广州有没有文化,实在大可不必。各地的文化,各有特色,难分轩轾。近百年,广东曾两次成为推动我国历史发展的火车头,这绝非偶然,它正好说明岭南包括广州,其实是一片丰沃的文化土壤。
书成后,我请著名书法家、广州书法家协会副会长、校友林雅杰襟兄,题写书名和我在1979年除夕发表于《羊城晚报》的《花市行》一诗。并请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郭冰茹博士赐序。蒙小郭不弃,出于对老一辈教师的期待,慨然允诺。其实,我自知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从不敢以“传世”自诩。何况业余之作,难登大雅之堂;涂鸦之笔,聊博读者之粲。要发展祖国教育、教学、科研以及文学、文化事业,只能寄希望于年轻有为的一代。
在我撰写《生猛广州·淡定广州》的专栏时,得到《广州日报》许多读者鼓励呼应,责编曹苏宁君,还经常来校交流指点。又蒙花城出版社詹秀敏、杜小烨君大力支持,提前约组书稿,大热天来回奔波,辛勤审阅编辑;更搜集了许多有历史价值的照片,光我篇幅。在此一并致谢。
2014年8月15日抗战胜利69周年纪念日,于中山大学中文堂,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
郭冰茹
两年前,黄天骥先生出版散文集《岭南感旧》时,我的同事胡传吉博士受命作序,我颇有感慨,既钦佩先生虚怀若谷,又感佩传吉的“胆大妄为”。当年谢冕先生出版著作,请他的弟子黄子平教授作序,一时传为美谈。中国的世俗传统是“拉大旗”,终于有先生反弹琵琶,让学生在自己的园地上插上一面“小旗子”,这是很有趣的师生间的“唱和”。如今黄天骥先生又一本书写岭南风物的散文集《岭南新语》即将付梓,命我为写篇序文之类的文字,我诚惶诚恐,内心颇为忐忑。勉力为之,不仅是师命难违,却之不恭;也欲先睹为快,如同学生喜欢听某教授的课,需提早到教室抢坐第一排的位置一样。想起先生在1986年倡导,中文系至今仍在坚持的“百篇作文”,我未经历过此番训练,这篇算不得序言的文字,就权当交给先生的一篇作文吧!
在中山大学,我们亲昵地称黄天骥先生为“黄天老师”。1997年我由北京负笈南国到中大继续学业。因专业的藩篱,我与治古典文学的老师接触甚少,也无由亲炙,但黄天老师的影响在年轻学子中却超越了专业的限制。留校任教后,逐渐熟悉了传说中的黄天老师。他为人谦和,风趣幽默,在年轻教师面前全无架子,对待学生更是和蔼可亲。我在珠海校区做辅导员时,常能在校园里碰见坐了两个小时岐关大巴,奔波而来看望学生的黄天老师,满面笑容的他被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学生包围着。那一年,他为我这个新人职的年轻人最好地诠释了什么是教师。黄天老师也始终关注青年教师的成长,博士毕业后有好一阵子,我在学术上比较散淡,等到我终于有论文出现在比较高质量的学术刊物上时,黄天老师笑眯眯地对我说:“小郭,终于看到你写东西了。”我汗颜。我把这句话当作鼓励,亦当作鞭策。看着黄天老师每天一大早骑着他那辆招牌单车到工作室编纂《全明戏曲》,风雨无阻,作为后学的我对待学术亦不敢再懈怠。
黄天老师在古典戏曲和诗词研究方面的成就早为学界公认,他的学术活力经年不衰。我辈研究新文学,仰视的多是黄天老师这样治古典的学者。大致说来,学者的类型,或偏重学识,或长于才情,或专注旧学,或向往新知。以此观之,黄天老师则是两者兼备。他出版的学术论集有《冷暖集》、《深浅集》、《俯仰集》、《方圆集》等诸种,书名内敛而有才情。除了这些严谨的学术著述,黄天老师还有多种散文集行世。在长期的学术研究和不算短的行政工作中,不为知性垄断而保持感性活力的学者,在当下的大学体制中为数不多,而这似乎也是当代学者与前辈的差异之一。遥想当年,鲁迅先生治小说史也作小说;闻一多先生在古诗词、古文字、音韵学方面下过不少功夫,同时也是“新月派”的代表诗人;钱锺书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大学问家,牛刀小试,一本《围城》也能畅销许多年。治学同时也创作,似乎是新文化的传统之一,这些学者不仅在学术著述中留下了自己的精神自叙传,同时也在学术著述之外,以诗文、小说的形式敞开自己的人格与襟怀。我以为,这是一个完整的文学研究者的精神世界。黄天老师治学亦为文,赓续的是新文化的传统。我愿意在这样的脉络中阅读和理解黄天老师。
好像是孙犁先生说过这样的话:年轻时写诗,中年时写小说,老年时写散文。年轻时豪气畅达,配合着诗的激情;中年时渐渐明了人世,应和了小说的写实;老年时看遍世间沧桑,终能成就散文的平和冲淡。这自然不宜一概而论,但通常是在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之后,才可能臻于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境界。黄天老师应该是在这样的境界中开始写作散文的,这让我们有机会读到那些从容不迫,融学养、才气与识见于一身的散文。
黄天老师的散文,大致在“学者散文”的脉络之中,但又独具个人特质。《中大往事》是一个人的大学记忆,《岭南感旧》是一个人的家国记忆,新作《岭南新语》则是一个人的家常记忆,虽是个人的小叙述,呈现的却是历史和社会的大气象。而在这些篇什中,黄天老师无疑也从不同侧面塑造了他作为学者、诗人和知识分子的形象,或者说这些散文,呈现了学者的识见,诗人的情怀和知识分子的道义。散文中的黄天老师和生活中的黄天老师,、差不多是同一个“文本”:在日常生活中,食人间烟火;在精神世界中,感时忧国,与时俱进。他有一篇谈广州精神的散文名为《生猛淡定》,我觉得,生猛是他描摹的这个时代的特征,而淡定则是他面对这个时代的心态。
忆往与感旧,并不意味着一位学者或作家只是在历史的隧道中徘徊。黄天老师不是一个怀旧者,他的忆往与感旧,都是面对当下的,而他的起承转合,也是他对现实的认知和感悟。黄天老师的新作《岭南新语》,在现实语境中追忆消逝的种种“风景”:他在儿童节里说玩具;“打边炉”时讲意趣;白鹅潭畔写传说;天字码头阅沧桑;重九登高放风筝;文化公园看攻擂;大榕树下忆乡情……或者,闻弦歌而知雅意;理发店。里说春秋;木屐声中听绝响;阳春烟景闻书香;烧衣祭祀说盂兰……在黄天老师的笔下,事物、器具、风俗、礼仪、人情世故、饮食男女,皆成文章。这些文章常常以短小的篇幅,结构出时代的变迁,每每由小见大,引申出他对时代之变的思索。如果说《中大往事》沧桑,《岭南感旧》淳厚,《岭南新语》则多了些许童心和理趣。
今年的广州好像特别多雨,走笔至此,想起黄天老师在《风雨白鹅潭》中的一段描写与感慨:“日前风雨交加,在长堤凝望白鹅潭,只见雨脚如箭,直射江潭,激起白茫茫的水幕。不久云开雨散,白鹅潭南端的树木房舍,清晰可见。我忽然想起,近有报道说,这里将建连片的高楼大厦,届时定会呈现出一段繁华。”触景生情的黄天骥先生,在声声入耳的“风声雨声读书声”中,将会写下什么样的文字?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
《岭南新语——一个老广州人的文化随笔》是中山大学教授黄天骥在《广州日报》所开设的专栏《生猛广州 淡定广州》的结集,文章对广州城、广州景、广州人、广州旧俗进行了历史追溯和文化内涵的发掘,世事万千变,深藏笔墨间。作者世居广州西关,对广州城、广州人有着深刻的理解,生猛和淡定是对立统一的关系,是其对广州文化品位、精神内核的形象概括。散文之外,书中还附上作者有关岭南文化的论述及访谈,是抒情和忆述之外的理性补充。
一座城市温热的血脉,不是由宏大叙事架构的,更多是由生活细节所构成的。本书的文章带着有爱的怀旧情愫,以简洁具有人情味的文字,描绘广州的人物、风俗、史事等。读者展卷其中,就像漫步在广州的老街老巷,被唤起绵长的回忆,让人倍感亲切,倍感温暖。
端阳和七夕、打边炉和叹早茶、西关小姐和食夜粥……多少“生猛与淡定”的广州故事尽在笑谈中,世事万千变,深藏笔墨间。
书中配有近80幅珍贵的广州老照片,让读者彷如穿越时空漫步老巷,感受广州风情。
黄天骥编著的《岭南新语——一个老广州人的文化随笔》引领读者畅游一座博大精深的广州城:珠江口海船正扬帆起航南洋,龙舟手整齐踩艄口号震天,牛杂档口剪刀“咔嚓嚓”空剪,五层楼下一只只风筝飞上云霄……有时文字陡转直下,直面风雨如晦的历史:天字码头林则徐揖别官民,日军强迫百姓对其鞠躬,沙面租界洋人趾高气扬……广州往事并不如烟。
这是一本了解广州的好书,不仅广州本土人需要一读,从外地到广州发展、生活或准备到广州去的人也值得去读,读懂这座城市,了解当地文化对融入这座城市的生活有很大的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