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天启四年(1624年)春,我出生在苏州的董家绣庄。我娘说,我出生的那个时节,院子里的桃花开满了枝头,一束一束地,有种撩人的气息。爹看看还在襁褓中的我,对娘说:“这孩子随你,长得俊俏,面若桃花,长大了必美不胜收。但女子多红颜而薄命,我怕她此后命途多舛。”娘望着院子里那满树压枝的桃花,秀丽的脸庞露出淡淡的忧思,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就叫董白吧,字青莲,取自诗人李白之名,我愿她一生一世若莲花,清雅脱俗,莫让红尘世俗烦扰。”娘说着,宠溺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我皱皱小小的眉头,“哇”地一声哭了。窗外微风猎猎,那桃花一颤一颤,像是在枝头上轻声吟笑。
董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名字,也伴我走过了将近一半的人生道路。那时我爹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商人,我娘白氏虽然身份低微,但也读过几年的书。她喜欢李白的诗句,常说他是“诗中圣贤”,又说他虽是诗人,但又有一副仗义侠骨。念他的诗句时,娘的眼中总是充满了向往,甚至有一种少女的气息,连我爹有时都不禁吃醋道:“你再喜欢那些诗句,也见不到李白真人。”
娘总是会淡淡地看一眼爹,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也不作辩解,一言不发地继续看那些早已被她翻阅多年的书籍。我从来都觉得,我娘最美的,便是在读李太白的诗的时候,她的眼中流光溢彩,脸颊上是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欣喜之态,酥软的字句从她口中缓缓地淌出。我想,爹虽然吃醋,但也喜爱看娘这样美丽的神情吧。
我读书,也是因为我娘而开始的。
我娘说,我虽然出生在商人之家,但也不是什么低徼的女子,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她就偏要让我学习琴棋书画,饱读诗书,今后嫁了人,也不至于就变作一个无知妇孺,就算日后遇到难事,在心中也会有一个寄托,吟诗作画,总归是能让人心旷神怡的。而读书,也能让我有一个清淡的性子,离那些红尘纷扰也远上许多。
十年过去,我在董家绣庄中一直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娘让我练书法,我便在家中每日每日地写,临摹前人的作品,继而自己再写。爹知道我喜爱写字,每次从外归来,也总给我带来一些名家的手笔,有时还会从湖州等地,给我带来上好的纸笔。我对爹的印象不深,他似乎总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年幼的我很少从他的脸上看到笑容,他的脸总是紧巴巴地,看上去没有一点色彩。
爹总是在外忙碌着,打理着绸庄的生意,而我和娘,就深藏在家中,每日读书写字,赏花看月,曰复一日地,以为生活便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我十二岁的时候,爹从外面回来,他似乎消瘦了很多,脸颊上的肉都陷了下去。他与我娘坐在厅内,低声耳语着什么。我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裳走到厅里,爹一看到我,愣了一下,接着笑着说:“我家白儿也长大了,变成漂亮的大姑娘了,也该给你找个好人家了。”
我又羞又恼,仗着少女所特许的劲儿,跺了跺脚,转身回了房。过了片刻,娘来到我的房间,手中拿着一幅字画,说道:“你爹给你带回来的。”
这每次回家会带的礼物,爹倒是从来没有忘记过。
我也从未想过,爹说完这话没多久,我的人生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么让人措手不及,难以接受。
爹难得回家一趟,也会给我和娘讲一些在外的见闻。当时天下已经开始变得混乱,虽还不及生灵涂炭,百姓无家可归,但混乱的格局也人人自危。所谓乱世出英雄,爹每次回来都会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英雄”的故事,有时候他会话锋一转,问我:“白儿,你心中中意的男子是何样的,爹也好为你寻去。”我害羞地低着头,说道:“我不图荣华富贵,只愿今后的夫婿,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爹听完,就会笑着对娘说:“你看我们家的白儿,当真是个有志气的姑娘呢。”
我跺跺脚,红霞早已布上了脸庞。
十三岁的我,已生得亭亭玉立,稚气从我脸上逐渐褪去,一些属于女人的魅力,开始渐渐地出现在我的身上。我娘说我已经是豆蔻年华的姑娘,往那花园中一站,便是一处风景。还好我性情宁静,眉宇间一股冷淡的气质,也能赶走不少的红尘纷扰。我依旧在宅子中细读那些古今圣贤的书籍,挥笔书写心中情怀,月圆之夜,还会与娘在家中欣赏月光,小酌两杯,读着李太白的诗词:“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娘一念起这首诗,我便知道她又是想爹了。爹总以为娘的心中只有李太白的诗词,却不知娘在家中,时时惦记着他。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娘轻轻念道。我笑着说:“娘您别犯相思了,可别先坏了身体,爹过两日便回来了,您还要漂漂亮亮地见他呢。”
“瞎孩子,说什么呢,没羞没臊的。”娘责怪道,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欣喜之情。我吐吐舌头,又给娘斟上一杯酒,娘见了又说道:“大姑娘家的,怎么还做鬼脸呢?没一点规矩。”我于是立刻冷下一张脸,说道:“可是娘,我要是这么严肃,岂不是跟爹一模一样了。”娘听罢,看我那一脸神色,不禁笑了。
爹要回来了,我和娘都很高兴,一家团圆的日子在这十几年中,并不算多,爹每次回家,也都只是待上很短的时间,便匆匆离去,但是这一次他答应过我们,回来后会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带我和娘好好出去游山玩水一番。
但我们谁也没想到,爹回来了,比他与我们约定的时间还要早上两天,却已经失去了生命,只是一具铁青色的尸体。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