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8日
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荫蒙蔽着。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动荡遮天的大伞。
山羊嘴嚼榆树皮,粘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着。被刮起的这些粘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游着的丝条;粘沫挂满羊腿。榆树显然是生了疮疖,榆树带着偌大的疤痕。山羊却睡在荫中,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盖伏下,像是一棵大型菌类。捕蝴蝶吗?捉蚱虫吗?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
很短时间以内,跌步的农夫也出现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颜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颜色。
毗连着菜田的南端生着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钻人高粱之群里,许多穗子被撞着,从头顶坠下来。有时也打在脸上。叶子们交结着响,有时刺痛着皮肤。那里是绿色的甜味的世界,显然凉爽一些。时间不久,小孩子争着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阳烧着他的头发,机灵的他把帽子扣起来,高空的蓝天遮覆住菜田上闪耀的阳光,没有一块行云。一株柳条的短枝,小孩夹在腋下,走路的他两腿膝盖远远的分开,两只脚尖向里勾着,勾得腿在抱着个盆样。跛脚的农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远远地完全用喉音在问着:
“罗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这个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征着他。他说:“没有。”
菜田的边道,小小的地盘,绣着野菜。经过这条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窝,他家门前种着一株杨树,杨树翻摆着自己的叶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杨树下,总是听一听杨树的叶子怎样响;看一看杨树的叶子怎样摆动?杨树每天这样他也每天停脚。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么他都忘记,只见跛脚跛得更深了!每一步像在踏下一个坑去。
土房周围,树条编做成墙,杨树一半荫影洒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荫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间只留着寂静,惟有蝴蝶们为着花,远近的翩飞,不怕太阳烧毁它们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来,一只狗出寻着有荫的地方睡了!虫子们也回藏不鸣!
汗水在麻面婆的脸上,如珠如豆,渐渐浸着每个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磷膀来,只有印就的麻痕。
两只蝴蝶飞戏着闪过麻面婆,她用湿的手把飞着的蝴蝶打下来,一个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继续伏动,汗流到嘴了,她舐尝一点盐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时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湿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过一样,揉擦出脏污可笑的圈子,若远看一点,那正合乎戏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样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而且脸上也有不定的花纹。
土房的窗子,门,望去那和洞一样。麻面婆踏进门,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了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晕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进灭了灯的夜。她休息下来。感到非常凉爽。过了一会在席子下面她抽出一条自己的裤子。她用裤子抹着头上的汗,一面走回树荫放着盆的地方,她把裤子也浸进泥浆去。
裤子在盆中大概还没有洗完,可是搭到篱墙上了!也许已经洗完?麻面婆的事是一件跟紧一件,有必要时,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别的。
邻屋的烟筒,浓烟冲出,被风吹散着,布满全院,烟迷着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要回来吃饭,慌张着心弦,她用泥浆浸过的手去墙角拿茅草,她沾了满手的茅草,就那样,她烧饭,她的手从来没用清水洗过。她家的烟筒也冒着烟了。过了一会,她又出来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围裙下,她是拥着走。头发飘了满脸,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着草类进洞。
浓烟遮住太阳,院一霎幽暗,在空中烟和云似的。
篱墙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着污浊的气。全个村庄在火中窒息。午问的太阳权威着一切了!
“他妈的,给人家偷着走了吧?”
二里半跛脚厉害的时候,都是把屁股向后面斜着,跛出一定的角度来。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觉的草棚,可是羊在哪里?
“他妈的,谁偷了羊混账种子!”
麻面婆听着丈夫骂,她走出来凹着眼睛:
“饭晚啦吗?看你不回来,我就洗些个衣裳。”
让麻面婆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
“唉呀!羊丢啦!我骂你那个傻老婆干什么?”
听说羊丢,她去扬翻柴堆,她记得有一次羊是钻过柴堆。但是,那在冬天,羊为着取暖。她没有想一想,六月天气,只有和她一样傻的羊才要钻柴堆取暖。她翻着,她没有想。全头发洒着一些细草,她丈夫想止住她,问她什么理由,她始终不说。她为着要作出一点奇迹,为着从这奇迹,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于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着发间的草杆,她坐下来。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聪明不够用,她意外的对自己失望。
过了一会邻人们在太阳底下四面出发,四面寻羊;麻面婆的饭锅冒着气,但,她也跟在后面。P5-8
近年来,萧红的作品越来越受到读者的关注和喜爱,虽然没有像张爱玲那样在坊间炙手可热,但却少有争议地获得了学界和大众读者的一致认可。而且就目前的趋势来看,在百年甚至更长的时段之后,萧红也极有可能作为有限的代表人物之一,来向后人展示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文学面貌。这样的前景,对任何一位以作品说话的作家来说,都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可是当我们抛开遐思,去回望六十多年前的作家身影时,却发现这位创作时诗意盎然的女性,人生充满了苦楚。
萧红(1911—1942),原名张秀环,学名张酉莹,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的一个地主家庭。因为生辰的“不吉利”,萧红颇受冷落,尤其是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和后母的冷眼使萧红尝尽了人情淡漠,她只能从年迈的祖父那里得到一些温暖。1930年,为了逃避包办婚姻,萧红逃到了哈尔滨,此后萧红又到了北京。1932年春天,中间几经周折的萧红又回到了哈尔滨。在这座北方冰城,她陷入了人生的绝境,被作为抵押品困在一所小旅店里,直到同年夏天遇到萧军。与萧军相识之后,二人相濡以沫,从事着困苦的文学生涯。这段刻骨铭心的生活,萧红都记在了散文集《商市街》里。此后两人又到过大连和青岛,一路卖文为生,颠沛流离。
1934年11月初,萧红与萧军来到上海。在上海,萧红待的时间不长,到她1937年9月28日撤离的时候,还不到三年的时间。而且中间从1936年7月到1937年1月,她还因为与萧军的感情问题,只身东渡日本。这样算下来,萧红在上海满打满算也只有两年多而已。但这短暂的上海岁月,却成了萧红文学生涯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在上海,萧红得到了鲁迅的关怀。萧红、萧军到上海不到一个月,就参加了鲁迅的饭局,从此成为鲁迅晚年的重要弟子。对萧红来说,鲁迅不仅是一个老师,更是一位亲人。当看到鲁迅为《生死场》写的序是别人抄写的,而不是像为《丰收》和《八月的乡村》那样亲笔写就,萧红就不依,说我也要。鲁迅只好照办,并于信中笑说“这位太太,到上海以后,好像体格高了一点,两条辫子也长了一点了,然而孩子气不改,真是无可奈何”。这样的“无理”要求,这样的爱怜之语,使萧红在鲁迅这里体会到了那种祖父曾给予她的亲情。对于一个身世飘零的女子来说,有什么比这种温暖来得更重要呢?
自然,在这种关怀之外,鲁迅对萧红的写作也大力提携。1935年12月,在鲁迅的积极推动下,《生死场》作为“奴隶丛书”第三种出版,“萧红”这个名字也第一次出现。对于萧红的长篇处女作,鲁迅亲自解说,说这是“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的一幅“力透纸背”的图画。自此之后,萧红就不再是那个只在报屁股上发表豆腐块的无名小卒“悄吟”和“田娣”了,一跃成为文坛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在《太白》、《文学》、《作家》、《海燕》、《中流》、《中学生》等刊物上频频露脸。《生死场》也在后来的岁月中再版了二十余次,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有数之作。通过鲁迅,萧红还结识了不少文坛人物,譬如茅盾、巴金、胡风、聂绀弩等,都对萧红的文学生涯有着不小的影响。尤其是巴金,在他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里,萧红在上海期间出版了散文集《商市街》和《桥》,短篇小说集《牛车上》,使她的早期作品得以较为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抗战爆发后,萧红与其他文化人一起奔赴内地。1938年初,萧红与萧军协议分手,此后萧红辗转流离于西安、武汉、重庆等地。1939年,萧红在重庆写下了温情洋溢的《回忆鲁迅先生》一文,成为回忆鲁迅中最为出色的文字之一。1940年1月底,离群索居的萧红来到香港。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萧红回忆着自己美丽而寂寞的童年,创作出了小说《呼兰河传》、《后花园》、《小城三月》等佳作。1942年1月,萧红病故,年仅31岁。
萧红的文学创作,最为后人推重的是其别具一格的“萧红体”。“萧红体”介于小说、散文和诗三种文体之间,加之率意自然的语言,使作品细密灵动,诗意沛然,从而超越了单纯的时代政治色彩,构筑出个人化的艺术世界。对“萧红体”,有不少人从博大精深的不同方面进行了诠释,并命名萧红为伟大的“文体家”。我想这样的谥号,与“萧红”二字被认为是取自“小小红军”一样,都不无过度诠释的嫌疑。与沈从文以及师陀不同,萧红没有要刻意创造一种文体的想法。她只是率性而作,生活中哭了,她写下来,生活中笑了,她写下来,结果就使写出来的作品显得随意与零散。这样的作品,诗化或者结构散漫是有的,可如果说这里面富含着后现代碎片化之类的特征,似乎就太玄妙了些。譬如鲁迅,在她的眼里,鲁迅就是一个和蔼的老师和长辈,那么她就记下这位老人细琐的生活,丝毫不管别人眼里的“伟大作家”和“青年导师”是如何面相庄严。这种本真的写作生气,使萧红的作品放射出“不隔”的妙处。我想,也正是在“不隔”这一点上,萧红的呼兰河有别于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和师陀的果园城,也有别于废名的禅意和汪曾祺的士大夫气息,从而在他们刻意营造的诗化小说之外,开辟出了被称为“萧红体”的一片领域。
萧红写作风格上的不事雕琢,让她受到了身边一些作家的轻视。只有受到别人的讪笑了,萧红才会略带反抗地说她不相信小说有固定的写法,“有各式各样的作者,也有各式各样的小说”,倔强地为“萧红体”挣得一些存在的理由。对萧红的创作,鲁迅最为欣赏。1936年斯诺访问他时,他说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历史也验证了这句卓越的文学预言。六十年后,讪笑她的那些人不少已经面目模糊了,萧红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世纪才女”、“文坛洛神”之类的封号也开始成为萧红头上的花冠。可是,这种几十年后的封赏对于一生落寞的萧红又有什么意义呢?去世之前,萧红一声长叹,“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在这种凄凉的声音面前,所有的称赞也都显得毫无价值了。
本书共收录了小说8篇,散文54篇,小诗1组,都是萧红在上海时期的创作或者在上海结集出版过的,基本涵盖了其早期的代表之作。只有《回忆鲁迅先生》,写于1939年的重庆,特意选在这里,以使读者了解“萧红体”的全貌和她与鲁迅的师生情谊。全书编校时,参照了哈尔滨出版社的《萧红全集》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萧红十年集》,谨向为之付出辛劳的铁峰先生和林贤治先生致以衷心的谢意。
王鹏飞
随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时代的到来,如何更加自觉地发挥和弘扬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软实力”,自然便成为国家和民族新的文化发展战略的着眼点。缘于此,上海市作家协会和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共同发起编纂的《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也自当要从建设上海文化大都市的基础性文化工程着眼,充分发挥历史的文化积淀和展现深厚的学术渊源,广采博辑,探幽烛微,以期起到应有的咨询鉴赏和导向传承的作用。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从上海文学的生成和发展过程来梳理开掘上海近二百年以来的历史文脉和文学矿藏,温故知新,继往开来,无疑将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和启迪作用。《文库》以131卷的文本规模,精选汇集了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叶在上海地区出现的约270位作家和他们的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久的艺术魅力的约6000万字的代表作品,集中展现了上海文学的深厚底蕴和辉煌成果,这是我们应该极为珍惜的宝贵财富,对于我们当前有待进一步繁荣发展的文学事业也将是一种很好的推动和激励。
早在上个世纪初,上海作为一个面向世界的文化都会,对全国文化人才逐步形成了一种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态势,从而产生了巨大的凝聚力和亲和力,有效地促进和推动了中国近现代文学的繁荣发展,也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所谓“海派文学”的形成和发展,实际上是近百年来全国四面八方文学人才云集上海、共同参与的结果。正像鲁迅先生当年所说的那样,“所谓‘京派’与‘海派’,本不指作者的籍贯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非皆上海人”(《鲁迅全集》第5卷,第352页)。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共识,所以我们在编选这部《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时,主要不以作者的出生地域为界,而是视其是否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参与了上海文学事业的共建共荣,并获得重要的文学成就为取舍。
上海作为我国开埠早并兼有海洋性文化特征的世界大都会,在西方的各种学术思潮和理论流派的交流和渗透下,在文化、文学方面自然也得了风气之先,使得上海的传统文化和保守思潮受到很大的冲击和洗礼,而各种新锐的学术思想、文化新潮和创作流派,则纷至沓来,一发而不可收,从而奠定了上海文化和文学开放性、现代性的基础。时至今日,文化艺术的多元互补、兼收并蓄已经成为人类思维方式和审美要求的必然趋势。特别是在当前不可逆转的世界文化的大整合、大跨越的历史潮流面前,我们必须以更加自觉的文化心态与创新精神来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为人类的美好文明做出应有的贡献。
《海上文学百家文库》规模宏大,卷帙浩繁,在编选过程中除了直接参与本书编辑工作的编委和有关人员的通力合作,还得到人选作者的家属和海内外文化界人士的热情关注和支持,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宝贵的意见、信息和资料,特此铭记,以表谢忱。
2010年3月
本书是《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之《萧红卷》,本书共收录了小说8篇,散文54篇,小诗1组,都是萧红在上海时期的创作或者在上海结集出版过的,基本涵盖了其早期的代表之作。只有《回忆鲁迅先生》,写于1939年的重庆,特意选在这里,以使读者了解“萧红体”的全貌和她与鲁迅的师生情谊。
从上海文学的生成和发展过程来梳理开掘上海近二百年以来的历史文脉和文学矿藏,温故知新,继往开来,无疑将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和启迪作用。《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以131卷的文本规模,精选汇集了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叶在上海地区出现的约270位作家和他们的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久的艺术魅力的约6000万字的代表作品,集中展现了上海文学的深厚底蕴和辉煌成果,这是我们应该极为珍惜的宝贵财富,对于我们当前有待进一步繁荣发展的文学事业也将是一种很好的推动和激励。
本卷是《萧红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