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
怎么说呢?我去乡下过年,并不是想在那地方写什么东西,只是想住几天,感受一下乡下过年的气氛,还想听听鸡叫和鸟叫,还比如,再看看羊,看看牛,还有水井,看看草垛。我自己也无法确定我想做什么。心思原是散漫的,但村子对我总是有无限的魅力——或者就什么也不看,只看看那一张张陌生的脸,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孩儿的。或者是,再看看老房子,我每到一个地方都想看看老房子。老房子特别能让人联想,那破烂的、东倒西歪的老房子,曾经住过一代一代的人,现在虽然没人住了,在那里静静地歪斜着,但谁知道它以前有过多少热闹,想想都让人心里惆怅。不但是在乡村,在大上海,我也喜欢住到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房子里。那一年,和我的朋友金宇澄地下党似的住在一个要从下边钻上去的阁楼里,人从窄窄的楼梯上去,从一个一米见方的出口上去,上边就是一个小小的阁楼间。如果把那个方方的小口子盖住,任是谁都无法上来,这样的房子给我以喜悦,那喜悦多少有些另类。在乡村,我除了喜欢看老房子,还喜欢看老戏台,当然是村子里的老戏台,总是静静的,没一点点声音,音乐和笙歌都是想象中的事,而现实中的戏台上总是堆满了杂乱的柴草和秫秸,演出者就是那些鸡,公鸡和母鸡,一律翎羽辉煌!母鸡们总是在那里认真地寻觅什么,踱着细碎而娇气的小步子;公鸡们总是精神抖擞器宇轩昂,而且还要加上精力充沛!它们怎么会那样精力充沛?“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叫着,一只腿向后蹬,同时一个翅膀也朝后伸,以这种姿态转着圈子,不停地绕着母鸡表演。我看着那些鸡,忽然忍不住笑了。那一次李三问我笑什么?我说下辈子转个公鸡也不错,“起码是妻妾成群”!李三现在早就不在村子里了,他在外边买了房子,老婆孩子都去了那边,地也不种了,像许多村子里的人一样,他们现在都是买粮食吃。
李三的变化很大,但那个我曾经去过多次的村子变化更大,这么说吧,它简直就不像是一个村子了,是特别的新,再加上特别的旧。但我还是想在这地方过一个年,计划从腊月二十九住到正月初五。我是这么想,腊月二十九到大年三十是村里最忙的时候,我就是要在最忙的时候感受一下乡村的年事。村长李卫东给我找了一处老房子,他说现在住老房子的人家很少了,给你找来找去,还是李成贵的那几间空房子好,你既然不想在我的家里住,那么吃饭的时候你一定要过来。我说,我带着电脑,李成贵的屋里有没有电?李卫东说那还能没有电?如果没电让电工马上给你拉根线,李卫东说李成贵旁边那院子现在还住着人:“他妈还住着。”我说我吃饭也不过去,我想一个人好好儿待待,人一多我的许多想法就乱了,我要李卫东到吃饭的时候把饭给我送过来。李卫东说:“行!”没过一会儿,李卫东就让他小子飞宇送来一些花生黑枣还有柿饼子,屋子里的炕烧得很热,还生着炉子。我忽然想吃两个烤山药,我问李卫东的小子有没有山药?他又跑着去取了,不一会儿笑嘻嘻送来了小半盆子,个儿都很大,还是紫皮的。
乡下的房子,正屋呢,格局总是三间,正中一间是堂屋,东边那间是东房,西边那间是西房。院子里照例东边还有房子,西边呢也有,放柴草,放粮食,放农具,放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南边的房子一般用来圈牲口,牛、驴、羊,要是猪,就会再扩出个猪栏。紧靠着南房是茅房,茅房有时候就是猪的餐厅。李成贵的这个院子比较大,我住的这边是他院子的东边又接出来的,土院墙上还有一个门儿,但现在这个门儿让沙棘给封住了。我踩着院里靠着西墙的一个小土灶台朝旁边院子望,旁边的院子里已经有了节日的气象。当院的灰堆上用砖头压了一张二指宽的红纸条,上边肯定写着“五谷丰登”或“旺气冲天”之类的字。旁边的房子和这边的房子一样都已破败了,但旁边院子的上房西房和南房的门上都贴了红红的窄窄的小对联儿。院子里的那个灰堆上还露出一个圆圆的瓮盖子,我想那灰堆里肯定是煨着什么好吃的东西。我朝旁边的院子看的时候,李成贵的母亲这时候从北屋出来了,一股子热气马上跟着从屋里腾了出来。天太冷了,李成贵的母亲把两只手放在衣襟下哆哆嗦嗦去了南房,取了什么,红红的,是几根胡萝卜,又急匆匆地回了北屋。天太冷了,开门关门都是白腾腾的热气。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