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文明史中,多桅帆船和火药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发明的,而火药一经问世,就有一样伴生物——火炮。最早的火炮是用生铁、铜或青铜铸造的,样子像个石臼,因此称臼炮。臼炮是曲射炮,口径大身管短。十四世纪中国制造的一种臼炮,口径达二十一厘米,炮身全长仅为一米,是个短粗的笨家伙,可以装在木轮车上拉着走。炮弹是个滚圆的石头球,而且是前装的,石头球借助于臼炮中的火药爆炸而抛射出去,砸到哪儿算哪儿。十五世纪,欧洲出现了身管短粗的臼炮,炮膛为滑膛,无膛线,采用前装弹,发射一种球形实心石弹。由于抛射石头砸人,臼炮威力不可能太大,没有装配在兵船上,而是用于地面作战。早先的海战,要不就是双方船舶靠近,互射弓箭;要不就是靠帮(文明说法是接舷),跳到对方的船上厮杀;要不就是船身相互撞击,谁的船大而结实谁就占便宜。
臼炮搬到船上,从根本上改变了海战方式。炮弹从球形实心石弹到球形实心铁弹,这个转变是什么时候完成的,不可确考。十八世纪中期已有充填炸药的球形铁弹,击中目标后,炸药爆炸。跟球形实心石弹相比,这玩意儿就可怕得多了,这种炮筒子被称为“炸炮”,而炸炮发射的炮弹,被称为“开花弹”。
梁水沟的耳朵像狗耳朵般动了动。他的身后响起咔嗒、咔嗒的皮靴声。他从声音判断出,是华尔溜达过来了。
华尔的靴子在他的身边停住了。他的心狂跳起来,知道鬼佬要说话了。而此刻的一句话决定着他的性命。是扔到海里淹死,是一枪了结性命,还是怎么样,就是一句话。
华尔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绷着不说话。后来华尔才告诉他,当时看到他全身瑟抖,就明白了。那时的华尔就像捉到耗子的肥猫,是吃了还是当个玩具玩,且得让小耗子紧张一阵呢。
华尔轻声哼着一首爱尔兰的古老民歌,面对着大海十分放松。而梁水沟却紧张得快要死过去了。
华尔终于开腔了,声音有意压得很低,只是一个词:“逆戟鲸。”
梁水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在浑身放松的那一刻,不由一晃,几乎要瘫软下来。在海上生涯中,由于不断躲避英国舰队追杀,他对英国海军有所了解,包括刑罚方式。“逆戟鲸”是英国海员古老的刑罚方式,后来在皇家海军中也使用。方式是让有过失水脚跪着,将双手捆着向上吊起来,而后把海水一桶一桶地倾倒在头上,被刑罚者只能大口大口地呼气。呛着海水呼哧大喘发出的声音,像海洋中的哺乳动物逆戟鲸浮出水面的呼吸声,因此得名。
几个水脚跑过来,用绳子捆住他,让他结结实实的享受了一道“逆戟鲸”。水脚解开了绳子,他倒在甲板上,痛苦地大口喘着。他不知道“逆戟鲸”完了之后,会不会还有别的。一阵急剧的大喘后,他蜷缩着,恐惧地等着别的花样。
华尔绕过他,挺直身子眺望着海面,“在哪里学的美国话?”
梁水沟蜷缩着回答:“我在美国修了几年铁路。”
听到对方在美国待过,华尔随和一些了:“枯燥的铁路,冰冷的钢轨,猪狗不如的生活。在那里结交女朋友了吗?”
梁水沟蜷缩的腿伸直了些,“谁能看上我?丑陋的黄种人。不过有个库图佐娃跟我有一腿,好像不大嫌弃我。我现在最想的就是她。”
“库图佐娃,库图佐娃,听名字像是个俄罗斯女人,”华尔从船首向回走,“站起来,跟我走,有一条船在跟着我们。”
他就像一条驯顺的狗,站起来跟着华尔,一直走到船尾。
在船尾,华尔拿起望远镜看着海面,“温老板的快蟹船一直跟着我们。从澄海附近一直跟到这里。”
梁水沟看着两海里外的黑点:“当然要跟着,我把一箱鸦片从他的船上搬到炮船上,你还不知道他的损失有多大呢。这么说吧,他的半条命在你手里攥着呢。”
华尔眉毛一挑,露出诧异的表情。
提供精确的咨询服务,没准能换得几分善待,留下卑贱的命。他凑过去,尽可能精确地说:“我下到底舱后,看见有四个席包的鸦片,是从两箱马尔瓦鸦片分装的。搬到炮船上两席包马尔瓦鸦片,约一百斤。温老板在零丁洋直接从趸船上购买,每斤十七两八钱银子,两席包一百斤大致为一千八百两银子,拿到泉州去卖,能卖到二千八百两银子。远一点,拿到宁波和上海,能卖到四千四百到四千七百两银子。这两席包马尔瓦鸦片如果不卖,熬成烟膏,每箱净收七十斤,直接在烟馆使用,获利则更大。这么大的利,足以抵他的半条性命。”
华尔不动声色地说:“如果我拿去卖呢?比如说在前面的泉州出售,两席包一百斤马尔瓦鸦片能不能卖出三千两银子?”
他求生心切,殷勤地说:“按照泉州的行情价是不行,但是我在泉州有朋友,托朋友帮帮忙,一箱马尔瓦鸦片应当可以卖到三千两银子。您要是想多赚些,那就干脆拿到上海卖好啦。”
“拿到哪里去卖都好说,”华尔又端起望远镜看着,“麻烦的是拿温老板怎么办?怎么才能赶走这只讨厌的苍蝇?”
梁水沟望着跟踪的船,以海盗业界的经验判断着:“温老板这样的人,十有八九是小本经营。两箱马尔瓦鸦片在零丁洋的成交价是三千六百两银子,他个人拿不出这么多钱,只能是几个朋友凑的,朋友委托他跑一趟。他运输的鸦片折损了一半,回去跟朋友没法交代,只得按照原价赔偿,这样一来很可能破产。所以他不会轻易撒手。”
华尔收起了单筒望远镜,眺望着远处的黑点,“照你这么说,他只会穷追不舍。那么,老狗追到后来会怎么办?”
梁水沟估摸着说:“无非是跟着炮船,炮船去哪儿就跟到哪儿,一旦你们上岸,温老板就会去告官。”
华尔的眼睛中露出杀气:“那就不让老狗告官。”
梁水沟平素就够狠的,自然理解狠人的狠招。他意识到华尔想干什么了:干掉温老板的快蟹船,求个死无对证。
炮船的水脚们将船帆落到一半,炮船的航速明显慢了下来,而跟在后面的快蟹船却仍然保持原来的速度,越来越近了。
华尔微笑着捻了捻胡须,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水脚开始装填炮弹。上午它几炮就炸沉了沙船,它的两门臼炮的威力是比较大的。
梁水沟看着快蟹船的动静。果然不出所料,到了距离“孔子”号炮船六七百码的地方,快蟹船也落帆,不再往前凑了。炮船的吨位本来就不大,配备的臼炮也比较小,比不得炮台上的大型臼炮,有效射程为三四百码,最大杀伤力在一二百码。那艘快蟹船上的水脚是有经验的,把船停在六七百码外,好让“孔子”号炮船发射的炮弹够不着。
“孔子”号落着半帆行进着,快蟹船也落着半帆,不远不近地跟着。夜幕降临了,两艘船都绷着弦,慢慢腾腾地行驶着,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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