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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要意识到你也许活不过这一天,
每天傍晚要意识到你也许活不过这一夜。
——镌刻于巴黎地下墓穴墙壁上的文字
一排头骨在杂乱堆放的腿骨和肋骨之上空洞地“瞪着眼”。尽管时值六月,而且莫拉·艾尔斯医生知道太阳就在头上六英尺处照射着巴黎的街道,她在走过过道的时候仍然感到一阵阵寒意——过道的边上入骨堆到了屋顶。她熟悉死亡,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亲密。她无数次在解剖台上面对它。然而光之城纵横交错的地道中入骨摆放的规模和数量仍让她头晕。走了一公里之后,她才来到一个小型地下墓穴区。无数个不对游客开放的分支地道和堆满人骨的密室在锁着的大门后面诱惑地张着黑色大口。这些是六百万巴黎人的遗骨。他们曾经感受到脸上的阳光,曾经饿过、渴过、爱过,曾经感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空气在肺部进出。他们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的尸骨会从他们安息的公墓中被掘出,移到城市地下阴森森的藏尸处。
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会被陈列,一大群游客呆呆地围观着。
一个半世纪以前,为了从巴黎过分拥挤的公墓中挪出地方,容纳源源不断的死者的加入,他们被挖出来,放到深居地下的矩形古代采石厂的一个个洞穴中。
移尸骨的工人并没有随意堆放,而是极其巧妙地完成了这个恐怖的任务,一丝不苟地排放成古怪的形状。就像过分讲究的石匠,他们砌了一堵由层层叠加的身骨和头骨——腐烂之后的艺术形式——装饰起来的高墙。他们在墙砖上刻上了严肃的引语,提醒所有经过过道的人死亡不会放过任何人。
有一块墙砖吸引了莫拉的视线。她在走动的游客之间驻足。当她凭着对自己高中所学法语的模糊记忆翻译这些字句时,她听见孩童的笑声在昏暗的走廊里不和谐地回荡,还有带着浓重得克萨斯鼻音的男子对他妻子咕哝着说:“你能相信这地方吗,谢里?让我的汗毛直竖……”
得克萨斯的这对夫妇向前移动,他们的交谈声渐渐变小,周围归于沉寂。有那么一会儿,莫拉独自站在墓室里,几个世纪的尘土味钻进了她的鼻孔。过道的昏暗灯光给一堆头骨笼罩上一层绿色,光怪陆离的。一个头骨的前额有一个子弹孔。像第三只眼。
我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地道里的寒气已经渗透到她的骨头里。但她没有挪步,她决定破解这块墙砖,用专注于解一道无用的学术难题的办法来战胜恐惧。拜托,莫拉,你高中学了三年法语,会翻不出这句话的意思?这是一次个人挑战,关于死亡的各种想法暂时被抛到脑后。这些单词的意思一个个被她想出来了。她感到自己的血变冷了……
永远直面死亡时刻的人是快乐的,
他日日为这个结局准备着。
突然她觉察到周围静寂无声。没有说话声,没有脚步的回声。她转身离开了阴森森的墓室。她怎么落到其他游客后面这么远?她独自在这个地道里,独自面对死亡。她想到遭到突然袭击的可能性,想到在漆黑一片中走错路的可能性。她听说过一个世纪前有巴黎工人在这墓穴中迷路最后饿死的事。她加快脚步,去赶上其他人,去与活人相伴。她感到死亡也在这些地道里向她逼近。入骨似乎在恶狠狠地瞪着她。六百万鬼魂在指责她残忍的好奇心。
我们曾和你一样活着。你以为你能逃过你在这儿看到的未来吗?
当她终于走出地下墓穴,走进雷米。杜蒙塞尔街的阳光时,她深吸了一口气。生平第一次,她喜欢这嘈杂的交通,人群的拥挤,仿佛自己刚被赋予了第二次生命。色彩似乎更鲜艳,人脸似乎更友好。这就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天,她想,只是现在我才真正欣赏起这城市之美。她是来参加国际法医病理学大会的,过去一周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是在各个会议室里度过的。观光的时间少得可怜,就是大会组织者安排的几次游览也与死亡和疾病有关:医学博物馆、古外科手术室。
还有地下墓穴。
在对巴黎的所有记忆中,她最清晰的记忆将是人的尸骨,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这是不健康的,她一边坐在咖啡馆的室外座位上品尝最后一杯浓缩咖啡和草莓馅饼,一边寻思。两天后,我将回到我的解剖室,被不锈钢世界包围,与阳光隔绝。呼吸送风口吹来的冷冷的、过滤的空气。这一天将会成为天堂般的记忆。
她不紧不慢地把眼前的一切记进大脑。咖啡味,黄油糕饼的味道。衣着整洁的商人把手机压在耳朵上,精巧打结的丝巾在妇女们的脖子周围飘动。她沉湎于一种访问巴黎的美国人会在头脑中闪现的幻想中:如果我误了班机会怎样?我会在这里逗留,在这咖啡馆里。在这辉煌的城市里度过余生。
但是最后,她从桌边站起身来,招了辆出租车去机场。她终究从幻想中走出,离开巴黎。但她这么做是因为她向自己保证下次再来。她只是不知道是在何时。
她回去的航班延误了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我本可以在塞纳河畔漫步,她在戴高乐机场里闷闷不乐地想。这三个小时也够我在玛黑区和集市广场闲逛的了。而现在她和其他旅行者一起滞留在这拥挤的候机大厅,连坐的位置都没有。等她最终上了法航喷气式飞机,她已是既疲惫又恼火。在一杯酒下肚、吃了航班提供的饭菜后,她沉沉睡去,连梦都没有做。
只是当飞机在波士顿降落时,她才醒来。她的头发痛,快落山的太阳让她感到刺眼。当她在行李传送带边等行李,盯着一个个行李滑下,而没有一个是她的时,她的头痛加剧了。当她排队投诉行李丢失时,脑袋疼痛欲裂。当她最终只带着随身的手提包坐上出租车时,夜幕已经降临。她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服用大剂量的布洛芬。她陷进出租车的座椅中,又慢慢睡着了。
出租车突然一个刹车,她震醒了。
“这儿出什么事啦?”她听见司机说。
她被惊动了,睡眼惺忪地看着外面蓝光闪烁。她过了一会儿才对眼前的景象反应过来。她意识到他们已经拐上了她住处的街道。她马上警觉,坐了起来。这情景让她惊慌。路上停了四辆布鲁克莱恩的警车,顶灯的光芒穿透了黑夜。
“好像出了什么突发事件,”司机说,“这是你住的街道,第八街?”
“我的家就在那里,街区的中部。”
“就是警车停的地方?恐怕他们不会让我开过去。”
好像是确认出租车司机的话一般,一个巡警走来,挥手让他们调头。
司机把头伸出车窗。“我得送我的乘客,她住在这条街上。”
“抱歉,伙计,整个街区都用警戒线隔离了。”
莫拉身子前倾,对司机说:“喂,我就在这里下好了。”她付了钱,抓过手提包,下了出租车。不久前,她还觉得大脑迟钝、头昏眼花,现在,暖洋洋的六月之夜本身都似乎因为紧张状态而活跃起来。她往人行道走去。当她走近围拢的人群,看到警车停在她家门口时,她不禁惴惴不安起来。她的某个邻居出事了?一大堆可怕的可能性闪过她的大脑。自杀。他杀。她想到了捷卢什金——住在她隔壁的单身机械工程师。她上次见到他时他不是看上去十分忧郁吗?她也想到了莉莉和苏珊,住在另一边的隔壁邻居。这两个同性恋律师的同性恋权利活动使得她们成为显眼的攻击目标。这时她看到莉莉和苏珊站在人群边缘,活得好好的。她的担心回到了捷卢什金先生身上。他不在围观者之列。
莉莉向旁别看了一眼,看见莫拉走过来。她没有向她招手,而是瞪着她,一言不发,并用手肘使劲推了一下苏珊。苏珊转脸看着莫拉,嘴巴大张着。现在其他的邻居都转头瞪着她,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副震惊的表情。
他们为什么看我?莫拉纳闷了,我做什么了?
“艾尔斯医生吗?”一位布鲁克莱恩巡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问道,“这是——就是你,对吗?”
嘿,这问题好傻,她想。“那是我的家。出什么事了,警官?”
巡警呼了一口粗气。“嗯——我想你最好跟我来。”
他挽起她的胳膊,从人群中穿过。邻居们肃穆地给她让道,好像是给一个被判刑的罪犯让路一般。他们出奇安静,唯一的声音是警察无线电对讲机发出的哧啦哧啦声。他们来到了警方用黄带子在支柱之间围出的路障处,有几根支柱放到了捷卢什金的前院里。他可为他家的草坪而得意了,对此他会不高兴的。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全然空洞的想法。巡警抬起带子,她从下面钻了过去,进入她现在才意识到的犯罪现场。P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