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作为边缘文体、心灵文体、平淡文体,它不可能总是领时代潮流,过分地追赶潮流必然会丧失散文的本性,它必须有天地情怀和人类的视域,并进行人格、心灵、精神的自我锻造,散文才能找回自己,获得真正意义的超越性意向。本书是“21世纪中国经典散文”丛书之《百味人生》,书中收集了2001至2006年的83篇优秀散文,具体包括季羡林的《相期以茶》、林非的《在农家做客记》、王充闾的《回头几度风花》、斯妤的《文学人生》、樊海燕的《生活的哲学》、刘翔的《成名之累》等等。该书展现了新世纪散文由一元走向多元,由偏极走向融合,由激烈走向和合,由外在走向心灵的新的艺术面貌。
无论宝贵还是贫贱,也无论健康还是残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于是有了各不相同的百味的大人生。不过,高尚的人生并不以外在形式来衡量,而是看其内在品质和精神的高度。本套丛书以“历史记忆”、“天涯游踪”、“百味人生”、“情思掠影”为题将2001至2006年散文佳作汇编成册,展现新世纪散文新的艺术面貌:由一元走向多元,由偏极走向融合,由激烈走向和合,由外在走向心灵。我们期待读者通过阅读,和作者一起走向美、走向深思,走向丰富……
相期以茶——季羡林
我是一个呆板保守的人,稟性固执。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我决不改变。一身卡其布的中山装,国内外不变,季节变化不变,别人认为是老顽固,我则自称是“博物馆的人物”,以示“抵抗”,后发制人。生活习惯也决不改变。四五十年来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天早晨四点半起床,前后差不了五分钟。古人说“黎明即起”,对我来说,这话夏天是适合的;冬天则是在黎明之前几个小时就起来了。我五点吃早点,可以说是先天下之早点而早点。吃完立即工作。我的工作主要是爬格子。几十年来,我已经爬出了上千万的字。这些东西都值得爬吗?我认为是值得的。我爬出的东西不见得都是精金粹玉,都是甘露醍醐,吃了能让人升天成仙。但是其中决没有毒药,决没有假冒伪劣,读了以后至少能让人获得点享受,能让人爱国,爱乡,爱人类,爱自然,爱儿童,爱一切美好的东西。总之一句话,能让人在精神境界中有所收益。我常常自己警告说: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决不是为了吃饭。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决不能白白把生命浪费掉。如果我有一天工作没有什么收获,晚上躺在床上就愧疚难安,认为是慢性自杀。爬格子有没有名利思想呢?坦白地说,过去是有的。可是到了今天名利对我都没有什么用处了,我之所以仍然爬,是出于惯性,其他冠冕堂皇的话,我说不出。“爬格不知老已至,名利于我如浮云”,或可能道出我现在的心情。
你想到过死没有呢?我仿佛听到有人在间。好,这话正问到节骨眼上。是的,我想到过死,过去也曾想到死,现在想得更多而已。在十年浩劫中,在1967年,一个千钧一发般的小插曲使我避免了走上“自绝于人民”的道路。从那以后,我认为,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到现在已经30多年了,我真赚了个满堂满贯,真成为一个特殊的大富翁了。但人总是要死的,在这方面,谁也没有特权,没有豁免权。虽然常言道:“黄泉路上无老少。”但是老年人毕竟有优先权,燕园是一个出老寿星的宝地。我虽年届九旬,但按照年龄顺序排队,我仍落在十几名之后。我曾私自发下宏愿大誓:在向八宝山的攀登中,我一定按照年龄顺序鱼贯而登,决不抢班夺权,硬去加塞儿。至于事实究竟如何,那就且听下回分解了。
既然已经死过一次,多少年来,我总以为自己已经参悟了人生。我常拿陶渊明的四句诗当做座右铭:“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当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现在才逐渐发现,我自己并没能完全做到。常常想到死,就是一个证明,我有时幻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朋友送给我摆在桌上的奇石那样,自己没有生命,但也决不会有死呢?我有时候也幻想:能不能让造物主勒住时间前进的步伐,让太阳和月亮永远明亮,地球上一切生物都停住不动、不老呢?哪怕是停止十年八年呢?大家千万不要误会,认为我怕死怕得要命。决不是那样。我早就认识到,永远变动,永不停息,是宇宙根本规律,要求不变是荒唐的。万物方生方死,是至理名言。江文通《恨赋》中说:“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那是没有见识的庸人之举,我虽庸陋,水平还不会那样低。即使我做不到热烈欢迎大限之来临,我也决不会饮恨吞声。
但是,人类是心口充满了矛盾的动物,其他动物没有思想,也就不会有这样多的矛盾。我忝列人类的一分子,心里面的矛盾总是免不了的。我现在是一方面眷恋人生,一方面却又觉得自己活得实在太辛苦了,我想休息一下了。我向往庄子的话:“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大家千万不要误会,以为我就要自杀。自杀那玩意儿我决不会再千了。在別人眼中,我现在活得真是非常非常惬意了。不虞之誉,纷至沓来;求全之毁,几乎绝迹。我所到之处,见到的只有笑脸,感到的只是温暖。时时如坐春风,处处如沐春雨,人生至此,实在是真应该满足了。然而,实际情况却并不完全是这样愜意。古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这话对我现在来说也是适用的。我时不时地总会碰到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让自己的心情半天难以平静。即使在春风得意中,我也有自己的苦恼。我明明是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却有时被认成是日产鲜奶干磅的硕大的肥牛。已经挤出了奶水五百磅,还求索不止,认为我打了埋伏。其中情味,实难以为外人道也。这逼得我不能不想到休息。
我现在不时想到,自己活得太长了,快到一个世纪了。90年前,山东清平县一个既穷又小的官庄出生了一个野小子,竞走出了官庄,走出了清平,走到了济南,走到了德国;后来又走遍了几个大洲,几十个国家。如果把我的足迹画成一条长线的话,这条长线能绕地球几周。我看过埃及的金字塔,看过两河流域的古文化遗址,看过印度的泰姬陵,看过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以及国内外的许多名山大川。我曾住过总统府之类的豪华宾馆,会见过许多总统、总理一级的人物,在流俗人的眼中,真可谓极风光之能事了。然而,我走过的漫长的道路并不总是铺着玫瑰花的,有时也荆棘丛生。我经过山重水复,也经过柳暗花明;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我曾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没有被接纳。终于曲曲折折,颠颠簸簸,坎坎坷坷,磕磕碰碰,走到了今天。现在就坐在燕园朗润园中一个玻璃窗下,写着《九十述怀》。窗外已是寒冬。荷塘里在夏天接天映曰的荷花,只剩下干枯的残叶在寒风中摇曳。玉兰花也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枝干在那里苦撑。但是,我仿佛看到荷花蜷曲在冰下淤泥里做着春天的梦;玉兰花则在枝头梦着“春意闹”。它们都在活着,只是暂时地休息,养精蓄锐,好在来年,开出更多更艳丽的花朵。
我自己当然也在活着。可是我活得太久了,活得太累了。歌德暮年在一首著名的小诗中想到休息。我也真想休息一下了。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就像鲁迅笔下的那一位“过客”那样,我的任务就是向前走,向前走。前方是什么地方呢?老翁看到的是坟墓,小女孩看到的是野百合花。我写《八十述怀》时,看到的是野百合花多于坟墓,今天则倒了一个个儿,坟墓多而野百合花少了。不管怎样,反正我是非走上前去不行的,不管是坟墓,还是野百合花,都不能阻挡我的步伐。冯友兰先生的“何止于米”,我已经越过了米的阶段。下一步就是“相期以茶”了。我觉得,我目前的选择只有眼前这一条路,这一条路并不遥远。等到我十年后再写《百岁述怀》的时候,那就离茶不远了。P1-3
对于中国散文而言,“五四”是一个分界点,即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于是数千年的散文有了一个质的根本性的跨越。就中国现代散文来说,九十年代是一个突变期,即由比较简短集中的散文转向长篇大论,于是散文越来越走向变体。可以说,“放”是中国现代散文尤其是九十年代以来散文最突出的特征。
这种突破原来散文格局的努力是有意义的,它在知识含量、质地、长度、宽度和厚度上都有了一种别样的风采,这在余秋雨的散文中尤其突出。不过,另一方面,散文的“破体”也出现了失控和失度的危险,这主要表现在知识撑破散文的肚皮、理性和思想过于裸露、结构松散漫延、文大于质等方面。换言之,散文处于一个如何发展的十字路口。
新世纪中国散文在发生悄然的变化,尽管这种变化远没有九十年代散文变动的暴风骤雨,但其深刻的力量却是不容置疑的。一方面,散文仍然保持着九十代的“破体”之势,另一方面,一种纠偏“破体”神话的努力渐已成势。比如,从传统中汲取精华以补其缺失,于是真诚散文、性灵散文开始引人注目!在结构上,那种假大空的所谓“大文化散文”越来越少,散文的适度成为一种理性的选择。还有,智慧式的散文为人青睐,人们开始对“好”散文投诸更多的热情,而不是被一些虚浮夸饰所左右。另外,新媒体散文在新世纪成为一个不可忽略的现象,它以快捷、简凝、尖锐与新潮成为散文的一支新生力量,值得人们加以注意。
新世纪中国散文最有价值的还是在整合中的创新意识,这就是在传统与现代、破体与节制、本体与借鉴、思想与艺术等的关系中,进行一种融通与创造。这样,散文就由一元走向多元,由偏极走向融合,由激烈走向和合,由外在走向心灵,即一种化合与新生的努力。因为散文的本性就是自然与平和,是平常心和人生智慧的展现。
当然,新世纪中国散文在获得了它的成就时也潜伏着危机。一方面表现为过于急切的追赶时代之风。散文作为边缘文体、心灵文体、平淡文体,它不可能总是领时代潮流,过分地追赶潮流必然会丧失散文的本性。另一方面是对传统的无条件认同。如果我们过分地强调传统,就很容易被传统同化,丧失现代性的品格,其视野、内质、境界和品位,都将受到限制。因此,散文在调整的过程中,还是要有世界眼光,对中西文化思想进行整合,在以往散文的经验中进行创新。尤其值得强调的是,散文家必须有天地情怀和人类的视域,并进行人格、心灵、精神的自我锻造。这样,散文才能找回自己,获得真正意义的超越性意向。
编者
200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