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失火案发生三天后抵达威尼斯时,空气中仍弥漫着焦炭味。无巧不成书,我的到来纯属巧合。我几个月前就拟好计划,打算淡季时来威尼斯消磨几个星期,趁川流不息的观光客缺席的时候,饱览名城风光。
“要是星期一晚上有风的话,”水上出租车从机场开过舄湖时,司机对我说,“这会儿可就没有威尼斯了。”
“是怎么发生的?”我问道。
司机耸耸肩。“这种事会是怎么发生的呢?”
2月初的光景,正好介于新年和嘉年华之问,威尼斯笼罩在安详平和的氛围中。观光客走了。少了观光客,威尼斯形同闭城,旅馆大厅和礼品店几乎空无一人,凤尾船拴在柱子上,盖着蓝色防雨布,没人买的《国际先锋论坛报》整天搁在报摊架子上,连鸽子也合去食物稀落的圣马可广场,到别处觅食。
另一方面,在威尼斯人居住的另一个威尼斯里,小区店头、蔬菜摊、鱼市场、酒吧依旧是熙来攘往,忙碌异常。这几个星期,威尼斯人可以昂首阔步地穿街过市,不必跟缓步而行的观光人潮摩肩接踵。城市在呼吸,脉搏在加速。整个威尼斯城都是威尼斯人的。
不过,这股气氛却被压抑下来。人人轻声细语,口气中透着惶惑,就像家里突然有人过世一般。同样的话题挂在每个人嘴上。我来没几天,就听到历历如绘的描述,倒让我觉得自己当时仿佛就在现场。
事情发生在1996年1月29日晚上。
快要9点的时候,阿基米得·瑟谷梭在餐桌前坐定,摊开餐巾。他太太先到客厅放下窗帘,再过来跟他同席。这是她每晚的习惯性动作,已行之有年。瑟谷梭太太很清楚,没有人能看透窗户,放下窗帘只是她让家人涵泳于家庭氛围的方法。瑟谷梭家住卡佩罗宫三楼。卡佩罗是一幢位于市中心的16世纪宫邸,有条狭小的运河环绕建筑物两侧,再流入稍远处的大运河。
瑟谷梭先生很有耐心地在餐桌旁等候。他已是86岁高龄,高瘦的身躯仍然笔挺,稀疏的白发和外扩的眉毛,望之霭霭然,有如术士一般,充满神奇和惊奇。他脸上生气蓬勃,两眼炯炯有神,亲近他的人都为之心慑。不过,若是你有幸在他跟前待得久些,你的眼睛准会不期然地被他那双手所吸引。
那是一双有力的大手,是工作讲求体力的艺匠之手。这75年间,瑟谷梭先生每天在玻璃厂熊熊的熔炉前站上10个、12个或18个小时,两手握着铁管不停转动,以免另一头那团熔化的玻璃流向一侧,又得不时停止转动,朝着铁管吹气。然后把铁管横放在工作台上,左手还在转,右手拿着一把钳子不住地拉捏,巧妙地将玻璃弄成雅致的瓶子、碗钵和高脚杯形状。
这些年不停地转铁管下来,瑟谷梭先生的左手已成凹陷状,跟铁管自然融为一体,仿佛手中始终握着铁管一般。这只凹陷的手掌正是他傲人技艺的标记,难怪几年前帮他画肖像的画家,特别注意勾勒他左手的弧度。
瑟谷梭家的男人从14世纪开始就以玻璃制造为业,阿基米得是第21代,也是历代最出色的一位。他可以把固态玻璃雕成沉甸甸的作品,也可以吹成薄如蝉翼的瓶子,脆得叫人不敢碰触。他是第一位作品荣登总督宫展览的玻璃艺匠,时尚名店蒂凡尼也在纽约第五大道的店头卖他的作品。
阿基米得11岁开始做玻璃,20岁时已赢得“火的巫师”的美名。虽然他已经没有体力在呼呼作响的火炉前站上18小时,但他还是每天工作,兴致丝毫不减。事实上,即便是在极不寻常的这一天,他依旧按平常的作息时间4点半起床,心里认定这回的作品肯定要做得比以前更棒。
客厅里,瑟谷梭太太驻足看了一下窗外,这才放下窗帘。她发觉天空中烟雾弥漫,不觉喃喃说了一声,起冬雾了。瑟谷梭先生在另一间房里答道,想必是雾来得很快,几分钟前他还看见弦月高挂青天呢。 客厅的窗户隔着一条小运河,正对着30码外的“凤凰大歌剧院”后方。这时,大约100码外的剧院大门上方似乎笼罩在浓雾中。瑟谷梭太太正要放下窗帘的时候,蓦地看到火光一闪,起初还以为是闪电,紧接着又看到火光一闪。这回她知道是失火了。
“他爸!”她叫道,“凤凰歌剧院失火了!”
瑟谷梭先生赶忙跑到窗户边。剧院前方又有更多火光冒起,说明瑟谷梭太太刚才以为是雾的东西其实是烟。她冲到电话机旁,拨115给消防队。瑟谷梭先生走进位于边间的卧室。边窗比客厅窗口更靠近凤凰歌剧院。
失火处跟瑟谷梭家中间有一排建筑物,就是凤凰歌剧院。失火处最远,是简朴的新古典式前厅,附有几间正式的等候室,统称为“阿波罗厅”。再过来是剧院主体,有精致的洛可可式观众席。最后是宽敞的后台区。观众席和后台区两侧向外延展,各有几间相通的较小建筑,隔着小运河、正对瑟谷梭家的道具间就是其中之一。
消防队电话没打通,瑟谷梭太太改拨112报警。
窗外发生的大事把瑟谷梭先生吓呆了。凤凰歌剧院是威尼斯的光彩所在,它可说是全世界最美也最重要的歌剧院。威尔第的《茶花女》和《弄臣》、斯特拉文斯基的《浪子回头》、布烈顿的《碧庐冤孽》等好几十出著名歌剧都在凤凰歌剧院首演。200年来,歌剧院的音质之华丽清透,五层镀金包厢之金碧辉煌,以及个中蕴涵的巴洛克式狂想,处处令观众陶醉。瑟谷梭夫妇有一阵子专买包厢座,往后几年歌剧院给他们的位置越来越好,最后终于跻身皇家包厢隔壁的包厢。
瑟谷梭太太运气背,报警电话也没打通,不由慌了起来。她打电话到楼上儿子吉诺夫妇跟孙子安东尼奥住的公寓。吉诺还在穆拉诺岛上的瑟谷梭玻璃厂工作,安东尼奥则到附近的利亚托区访友去了。
瑟谷梭先生一言不发地站在卧室窗户边,望着火焰掠过剧院前厅整个顶层。他知道,凤凰歌剧院固有千般可爱,这时候只是一大堆绝佳的易燃物。剧院外观由伊斯特里亚大理石和砖块所建,里面的结构却纯为木造,木梁、木造地板、木墙,处处缀着木雕、镂雕灰泥和混凝纸,涂上一层层的漆和金粉。瑟谷梭也知道,隔着小运河跟他屋子正对面的道具间里,堆满了溶剂及几桶最让人担心的焊铁和焊锡用的丙烷。
瑟谷梭太太进房说,她终于跟警方通上话了。
“失火的事,他们已经知道了。”她说,“他们告诉我,我们应该马上离开住宅。”她从丈夫的肩头望过去,差点没叫出来。离开窗边不过一会儿工夫,火势又移近许多,这时已烧过四间较小的等候厅,朝剧院主体、正对他们这边延烧过来。
瑟谷梭带着估量的眼神凝望着火势。他打开窗户,一股冷冽的寒风迎面扑来。风是吹向西南方,而瑟谷梭家在剧院正西方。瑟谷梭先生估计,若风向不变,风力也没加强,火势应该会向剧院另一侧延烧,不会朝他们这个方向烧过来。
“我说,南蒂娜,”他轻声说道,“少安毋躁,我们没什么危险。”
毗邻凤凰歌剧院的建筑物不少,瑟谷梭家只是其中之一。除了前方有个叫圣方廷的小广场之外,凤凰歌剧院周遭尽是同样易燃的古老建筑,其中有不少跟剧院相连或是仅相隔四五英尺。威尼斯寸土寸金,建筑空间极为珍贵,这种情况一点也不稀奇。从上往下看,威尼斯宛如由赤褐色屋顶构成的拼图,有些建筑物之间的通道之窄,伞一打开便走不过去。跳屋顶逃离犯罪现场,俨然成为威尼斯小偷的专长。若是凤凰歌剧院的火势也有跳跃的本事,肯定会有相当面积的威尼斯毁于大火。
凤凰歌剧院一片漆黑。剧院已关闭五个月大事整修,预定一个月内重新开张。剧院后方的运河也已封闭净空,抽干河水,以便工作人员疏浚淤泥和污物,进行40年来首次河墙修补。瑟谷梭家和凤凰歌剧院后方之间的运河,如今有如泥泞深谷,谷底只有裸露的管线纠结和几台重型机械杵在水坑里。运河既然无水,消防船自不可能开到凤凰歌剧院。更糟的是,这也让消防船:卮水源可用。威尼斯没有消防水栓系统,消防队全靠直接从运河抽水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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