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精选聂华苓女士不同时期的代表性散文成集。在本书中我们读到了一段由情事、人景、风景交织的斑斓人生。

聂华苓的散文如同她本人一样求真而深沉，这是一位严谨而不失细腻的写手。战乱、离乡、婚姻的碎裂，远度重洋，重拾爱情，她的人生起伏很多我们未曾经历过，但是她在文字间透露的那种洞悉人生世态的达观和对生活一腔热爱，读来却是这般的温暖、可亲。

聂华苓用语录体的文字记录下对安格尔逝去后的思念，追忆了两人一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安格尔在她的眼里不仅是一个出色的作家更是一位出色的丈夫、父亲、朋友。他的幽默、豁达、睿智，宽厚而深沉的爱让每一个读过此文的人都会动容。

在文集中还收录了聂华苓与许多文人有趣的交往轶事。在安格尔的园子里漫步听丁玲讲参加革命的故事；在漪谰堂畔或是小小的陋室中听艾青对文学、人生的深刻的见地；还有像慈父一样可亲的梁实秋先生、典雅如象牙小雕像般的冰心。

情事

 我的家在安格尔家园

 风雪话相逢

 马夫的儿子和坏女孩

 美丽的苦恼

 安哥儿

人景

 漪澜堂畔晤艾青

 春风岁岁还来否——怀念许芥昱

 这个国家使我年轻——冰心

 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夏衍

 林中，炉边，黄昏后——和丁玲在一起的时光

 怀念梁实秋先生

 一束玫瑰花

 寄母亲

 受惊的小鸟——戴爱莲

 哈维尔的启示

风景

 雾夜牛津

 浮游威尼斯

 箜——箜——黑海边

 事事欢欢行行——蜜月散记

片羽

 一个流浪孩子讲的故事

 和尚舅舅的栀子花

 东湖水哟

 往事随想——松林坡和牛津

 山居

 书与人

 关于鲁迅的杂想

 中国古钱

 亲爱的爸爸妈妈——三百个孩子最后的呼唤

马夫的儿子和坏女孩

Paul——我是个幸运的孩子。我出生在马车还没消失的时代。我家很穷，但我不知道。我们有很好看的马，但没有钱。早在有飞机以前，我就有飞在空中的经验：我被马摔到空中，跌在地上。父亲对我大叫：“站起来！自己站起来！”我站起来。从此我就站起来了。

父亲十六岁就在爱荷华一个马房工作。他照料赛跑的马。后来他自己开了个马房，天气好的时候将马租给人骑，全年将整套马和马车租给电话公司。后来他买了个石头马房，有上鞍的马，教人骑马。

我常去马房帮忙。马房前面有个椭圆形的跑道，我们在那儿一圈一圈训练马跑。驾驭马首先要训练你的手。假若马急躁不驯，你不能勒马嚼子，只要稳稳地勒住缰绳，马就会安静下来了。父亲对马轻声说话，说的不是语言，只是非常柔和的声音。我从没听他那样子对我母亲或是孩子们说话。

父亲就是马，强悍，固执，倔强，不停地工作。假若他喜欢你，他可以将他所有的一切给你。他全心全力为家操心操劳，但他不讲一个字。你在他手上扎一根针，他也没感觉，因为他手上的茧太厚了。他声音很大，在饭桌上，面对面坐，他也会大叫：“把土豆递过来！”我的祖父母是表兄妹，我们开玩笑说：父亲是双份的安格尔，没人受得了。

华苓——我的童年和你的多么不同！我家有房有地，有汽车，司机，仆人，厨子，长年住在家里的裁缝。

我父亲有两个妻子，总共十一个子女。全和祖父母在武汉住在一起。爷爷是全家之主，甚至父亲也不敢对他说个不字。我亲眼看见他拿着很粗的大拐杖追着父亲打。在那样一个家庭里，父亲只有躲在书房里，打坐，练书法，很少讲话。我对他没多少印象，只记得他吃乌龟汤煮贵格麦片……

Paul(大笑)——贵格麦片？爱荷华出产的呀！我小时候天天吃，吃厌了！最便宜的早点！但可不是用乌龟汤煮。沃呀！乌龟汤麦片！吃得下吗？你没搞错吧？

华苓——没错。对男人是大补呀。孩子不能吃，大人告诉我们。其实是乌龟和麦片都非常贵，不给孩子们吃。我们看着父亲吃，馋得不得了。我的确相信麦片是专给男人吃的，因为盒子上有个穿长大衣的强壮男人……

Paul(大笑)——那是富兰克林！

华苓(笑)——他对聂家男人可帮了大忙。我还记得父亲在书房一个很多小抽屉的大红木书桌上写篆字，在红蒲团上打坐……

Paul——他是佛教徒吗？

华苓——不是。那是一种清心寡欲的修身法，将现实世界完全隔绝，得到心灵的宁静……

Paul——心灵的宁静？有两个妻子？有一个妻子，都得不到宁静！我不懂你父亲为什么要两个妻子。

华苓——爷爷要他娶两个妻子，因为他要很多很多孙子。不是孙女。我母亲是第二个妻子，比父亲年轻许多，媒人作媒，直到结婚才见面。她不知道父亲已经结过婚，还有两个儿子。直到我出生，她才知道，看到我在她怀里笑，才没自杀。她忍了一辈子。

Paul——我母亲也忍了一辈子，在另一方面。她非常聪明。高中成绩几乎是满分，十六岁就结了婚。父亲有一头好看的鬈发。结婚以后，她发现鬈发不是自然的，而是烫卷的。她忍受她很不喜欢的一种生活，因为那是她丈夫的生活。她讨厌马粪。她在农场上出生，习惯马粪，但不喜欢家里有马粪。父亲衣服有马粪臭，母亲在地下室水盆里用手搓了又搓，还是臭。她得把衣服晾在外面，冬天衣服就结了冰。她从不抱怨。既宽容又坚强……

华苓…我母亲也是！两个母亲可以成为好朋友！她一决定活下去，就尽可能做个好媳妇、好母亲、好妻子，不过对父亲有点儿怨气。她漂亮、细致、幽默。我想她不很爱我父亲。他似乎没什么情趣。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天天出去打麻将。我可乐了，跟着她出去，看她打麻将，我也会了，她一转身，我就坐上桌了。

Paul——你爷爷也有两个妻子吗？

华苓——没有。他在外面总有女人。但他很尊重奶奶。奶奶死了，他哭得很伤心。奶奶是位贤德的传统妇女。我最喜欢看她拆缠脚布，一圈一圈拆下来，露出奇形怪状的小脚，很好玩。

Paul——你嫁了个洋鬼子，你奶奶一定不赞成。

华苓——你的父母呢？会赞成你娶了个中国人吗？

Paul——我父亲也许不。但我母亲会很喜欢你。我和她非常亲近。我帮她洗碗做饭。我们自己烤面包。谁买得起五分钱一条的面包呀！我喜欢烤面包的香味。甚至第二天，母亲的围裙还有面包香。

她有丝一样的及腰长发。我喜欢看她梳头，先用大刷子一拢一拢地刷，然后用一把大梳子梳呀梳的，再用一把极小的梳子理得光溜溜的，编成辫子，盘在头上。那个时代的女人全是长发，二十年代才剪短。莉蒂姨是我们家第一个剪短头发的女人，到我们家来吃饭，父亲看了她一眼说：“别到这个家里来。你这个头发！像个土匪！人们会说闲话。”我小时候，女人剪了头发，就像她脱光了衣服一样。

母亲给全家人做衣服。她对式样、色彩的品味很高。她做的衣服都很好看。她有一个小摇椅，下面有个抽屉，里面有许多彩色的线，我看着爱极了。那是我最早知道的色彩。我坐在母亲身边看她缝纫。她一面哼着歌，一面和我说话。“Paul，爱莉丝不在这儿，你试试这件衣服吧。”爱莉丝是我姐姐。我这个小男孩就穿着姐姐的衣服，站在那儿让母亲看。

华苓——我小时候，家里的裁缝做衣服。我很难对付……

Paul——你仍然难对付！

华苓(笑)——你很幸运呀！那个坏女孩早就改造过啦！

Paul——怎么改造的呢？

华苓——战乱，死亡，流浪，逃亡，革命。在那以前，我实在是个坏女孩。母亲带我去最贵的绸缎店，不论多贵，我爱买什么就买什么，一买好多件。裁缝小心翼翼做好了，大一寸，小一分，扔掉！再做一件！每餐饭必有鱼。天井里大鱼缸里一年四季养着活鲤鱼……

Paul——难怪你烧的鱼那么好吃！

华苓——我家里人受了我的罪，你来享我的福。我们家厨子做的菜是武汉有名的。我家常请客，人人喜欢到我家来吃饭。

Paul——我父母没有社交生活。母亲有几个朋友，但父亲在家，她就不敢请人来。只有母亲那边的亲戚来往。每逢假日，我们去查理舅舅的农场……

华苓——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舅舅吗？

Paul——对。非常精彩的一个人。他一头很好看的鬈发，我羡慕极了。心想，我要有那么一头鬈发该多好……

华苓(大笑)——谢天谢地！你没有。

Paul——查理舅舅贫瘠的沙田在一个小山坡上。我常到那儿去摘苹果。每个秋天，一群印第安人到南方去，就在山下的核桃林里扎营。查理舅舅的玉米田一直伸延到核桃林边。他知道印第安人每天晚上会去摘玉米，在营火上烤着吃。我可以看见林中核桃树枝燃烧的火光。P1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