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作家都有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莫言徜徉于高密乡,张炜沉浸于葡萄园,张承志皈依于西海崮。韩少功则找寻到了他的马桥世界。从20世纪80年代的《爸爸爸》和《女女女》,一直到90年代的《马桥词典》,他似乎一直在寻找着这个精神家园。重视寻求理想的过程,甚至重于理想本身。这种潜在的动力,成了韩少功奔走异乡的精神路标。也许他认为,人生的道路本就是过程,他在其中汲取着美丽,寻求着慰藉。
眼前这个选本里,小说与散文都署着“韩少功”的名字,但相当一部分看来已颇为陌生。往事依稀,难以回忆起这些作品是怎样写出来的。它们的缺点和优点,似曾相识却足以令我惊讶。它们来自什么样的生活经验,来自什么样的知识启发,其中有些句子,因何种愚钝或何种机灵竟成了这等模样,有几分茫然无知……
小说只意味着一种精神自由,为现代人提供和保护着精神的多种可能性空间。包括小说在内的文学使人接近神。如此而已。
当年的老寅背有点弯,在椅子里坐久了,背上挤出几轮布的皱折,使上衣变得前长后短,一起身,后片像幕布一样向上拉吊。
当年的老寅在汽车站等了片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天色已晚,扛着他的竹椅四处找人问路,最后找到了县文化馆。现在,他已经面对我们,让我们略略感到挑选词语的困难。比如他的脑袋小,不好说一个,更像是一粒;眉毛粗,不好说两条,更像是两把;耳朵倒很大,说两扇或者两页,可能更合适。文化馆的老柳肯定是不大习惯这个一粒,挥挥手,说出去出去,这里没有人买椅子。
听对方申明自己是来报到的学员,听对方埋怨汽车埋怨天气而且埋怨这个文化馆实在不好找,老柳才有些吃惊:你说你就是毛三寅?
“唔呵……”
“你就是边山峒的那个毛三寅?”
“唔呵……”
“慢点,你们那里没有另外一个毛三寅吧?”
“有么?”
“我问你。”
“村里的伙计把我家老大叫宽老倌,把我家老二叫宜老倌,把我就叫成寅老倌。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没有办法呵。”
小脑袋一脸的无辜。
老柳查了一下对方翻找出来的会议通知,白纸黑字,手续齐全,不好再说什么,带着他去客房完事。客房门有点窄。来人背着四张竹椅别别扭扭,一个椅脚横扫过来刚好刮在老柳的嘴上。“你带这么多椅子做什么?”椅子那边有尖叫。
小脑袋还卡在别扭的姿态中,“对不起。这椅子结实,凉快,街上的人就喜欢这种椅子,二舅娘一定要我带几张来。二舅娘说了……”
柳老师不关心二舅娘,揉着嘴巴走了,气呼呼来到文化馆长面前:“那个毛什么是哪个推荐的?是叫他来弹棉花还是叫他来阉猪?什么农民音乐家?我看是只猴子,还没完全变成人吧……”馆长是本地人,对老寅倒是有几分了解,说你不要小看他,他可不是一般人士,在北京读过大学,五岁就拉得胡琴,鼻子吹得了唢呐,我家的两个亲戚都晓得他的大名。柳老师根本不相信,鼻子里一声冷笑:“他晓得北京是在祁阳还是在麻阳?”这是两个小县的名字,“他晓得大学的门是朝东还是朝西?你看他那样子,长着一个阉鸡脑壳,打嗝放屁都是红薯味。他要是能把七个音符唱圆整,我就倒立着来上班。”
正说着,外面有一道尖叫,是世界末日才能听到的声音。两人出门一看,见馆里的女出纳员一脸惨白,颤抖的手指向厕所:“女厕所里有有有一个……”
有个男的吧?肯定是他。柳老师冲入女厕所,果然是小脑袋在那里用下巴夹住衣角,慢慢吞吞地系裤绳。
“你怎么跑到女厕所来了?”
“对不起,我眼睛不好,怕是看错了。”
“你眼睛不好,嘴也哑了?不能问一声或者咳一下?”
小脑袋走出门来,往墙上嗅了嗅,“大事不好,问题很严重。”
公共厕所门上的字是墨汁写的,经过日晒雨淋,已经有些模糊。柳老师不想在这一点上纠缠:“人家小娄有心脏病的,来个当场晕倒,你麻烦就大啦知道吗?”
小脑袋歉意地笑,越过柳老师,对躲在他身后的女子折下腰:“大妹子,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可以证明。你不要害怕……”
“你不要上来!”女子大叫。
“好好,我不上来。” “你怎么这样无聊?”
小脑袋怯怯退了一步。“我是说,你没看见什么,事情不要紧的……”
“你放什么屁?我想看见么?我要看见什么?我当然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就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人正不怕影子邪根本不要你来说,根本不要你来证明……”女人越说越乱,被小脑袋的安抚再一次搞得气急败坏。
小脑袋冲着柳老师和文化馆长睁大眼睛:“我给她赔不是,她火气还这样大?她今天早上跌了一跤吧?”
这话的意思是:她是不是一跤摔坏了脑子?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