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故事，是一个人从出生、童年、青年到中年的人生轨迹，生命从起点到终点，似乎是由记忆的片段构成，又有某种情感的牵连。小说里的你，我，他，如同记忆中的不同面孔，有时重叠有时飘散。难忘的，恐怕是生命中的某些时刻，那些柔软的情绪和心动，声音，光线，气味……从男孩和女孩到男人和女人，那些内心深处的情感，成了书写和回忆的光之所在。

梁鸿鹰，《文艺报》总编辑，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享受特殊津贴。曾在内蒙古大学汉语系、中宣部文艺局、中国作协创研部工作。有评论集《守望文学的天空》《文学：向着无尽的可能》《向道与叩问》《写作的理由》。在《十月》《上海文学》《当代》《北京文学》《钟山》等发表一批散文、小说。有《阿西莫夫诠释人类万年》等译作若干。

写出埋藏在心底的隐秘——《散装时间》代序／赵丽宏
自序
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
午后的故事
苏雅姐姐
小芳与兰兰的流水
滔滔不绝
雨夜，响起枪声
孰能无情
从A到G
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
后记
守门人：代印象记／季亚娅

赵丽宏
写出埋藏在心底的隐秘
梁鸿鹰是有影响的文学
评论家，但他的写作，并不
局限于文学评论，他的散文
和诗歌，也以深邃真挚的情
感和独特的表达被读者关注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一本
短篇小说集。作为小说家，
梁鸿鹰也许还不怎么被读者
熟悉，但我相信，如果读了
《散装时间》，会认识一位
风格卓然的小说家。
这本小说集收录了九个
短篇小说，都是梁鸿鹰的近
年新作。其中的大部分篇章
，我曾经在刊物上读过。收
在一本书中集中再读时，感
觉又读出了新意，对作为小
说家的梁鸿鹰，有了新的认
识。
我曾听一位小说家说过
，小说就是用故事慢慢填满
作品要展示的时间和空间。
说得简单，要做好，做得跌
宕曲折，引人人胜，谈何容
易。小说如一个时间的容器
，让蕴涵故事和人物活动的
时光在文字中慢慢喷涌流逝
。但小说又不同于沙漏，沙
漏记录的时光，永远以不变
的节奏，不紧不慢地流失。
小说家无法脱离时间超越时
间，但可以用有魔力的笔，
改变时间的流速。梁鸿鹰小
说中的时间，就不断改变着
流速，时而如小溪缓缓流淌
，时而如江河汹涌而来，有
时也会凝固，把一些重要的
瞬间放大，变成定格的特写
，让读者停留在这里，为之
惊叹震撼。小说集中的第一
篇《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
，为读者展现的就是小说主
人公人生中的一段段时间，
其中有慢镜头，有快放，也
有静止的定格。这些不同时
间形态的交织叠合，勾画出
一个敏感多思的孩子的童年
生活，还有映现在时间光影
中形形色色的人物。
小说中总是有一个叙述
者，故事的场景和人物的心
境，随着叙述视角的改变而
不断变换，这也是好小说的
迷人之处。梁鸿鹰小说的叙
述视角，不是固定的，他在
小说中不断地变换着视角，
时而远观，时而近察。正如
他自己所言：“我试图用不
同方法或途径抵达自己想要
讲述的地方。”如果是用全
能视角叙述，我们会发现一
个敏感、细腻、极富想象力
的叙述者，他不慌不忙地描
绘着人物的语言举止，描述
着故事中瞬息万变的情景，
也不忘记发表议论，甚至引
经据典，联想起古今中外的
哲人和文学家的格言。这时
，让人想到这个叙述者，是
一个评论家。如果梁鸿鹰的
小说都是这样的叙述视角，
作品就会有局限。但这样的
叙述，只是小说的一个视角
。他的小说中有着非常丰富
的叙述视角，不同的人物都
会以自己的视角出现在小说
中，表达自己的所见所思，
这就使情景变得极为丰富，
人物的性格和形象也更为立
体。这不是简单的技巧，而
是一个小说家非同寻常的想
象力和才华的体现。如《滔
滔不绝》，是书中很特别的
一篇。小说除开头和结尾是
作者的简单叙述，全篇都是
小说主人公“老张”滔滔不绝
地自说白话。这是一个失去
儿子和家庭的精神病人的疯
言疯语，却在倒豆子般纷乱
快速的叙述中，展示出极为
丰富的人物活动和故事情景
。这使人想起鲁迅的《狂人
日记》，通篇呓语，却生动
勾勒出一个阴森压抑的世界
。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
》中谈到小说的故事和情节
的关系。如果小说只有故事
而无情节，那不会是高境界
的小说。故事，只是简单根
据时间的顺序陈述事件，而
情节，则道出了事件的因果
关系，表现出世情的幽邃和
人性的曲折。梁鸿鹰的小说
，不是简单直白地按时间的
顺序交代故事的进展，他小
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有曲
折的心路历程，而这样的历
程，总是通过很多情景和细
节，细腻而逼真地得以呈现
。小说中的人物，常常给人
一种非虚构的感觉，小说中
出现很具体的年代，出现很
多真实的历史事件，而人物
就活动在这样真实的年代和
历史背景中。但这些人物，
还是虚构的，这让读者对故
事中的人物，对围绕着他们
的情节，多了一些探究的兴
趣，在这些小说人物身上，
真实和虚构到底是怎样的一
种关系。《午后的故事》和
《苏雅姐姐》都是一个孩子
视野中发生的故事，懵懂的
眼神和感觉，欲言又止的表
情、言语和场景背后藏着一
个孩子无法理解的人间隐秘
，人性的美好、阴暗和曲折
，都蕴涵其中。这两篇小说
，让我联想起屠格涅夫的《
初恋》，也是一个孩子眼中
的成人世界，虽然是完全不
同的故事，却因类似的情景
和感受，给人异曲同工之感
。《小芳与兰兰的流水》是
一个成年后的女子对童年的
回溯，小说中两个人物的经
历有重合有分岔，人生的遭
遇纷纭而枝蔓横生。小说似
乎充满了琐碎庸常的细节，
却有一种逼真迷人的气息弥
漫其间。《孰能无情》写的
是一个中学老师的一段下乡
支教的生活，没有戏剧性的
故事，没有噱头和悬念，只
有安静的观察、平静的讲诉
，是对边远小城日常生活的
描述，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真
实的交流。但是读这些文字
，却让人感动，为什么？因
为这样的小说，不是简单地
讲故事，而是用朴素的情景
，表达着深挚的感情。是作
者的真诚感动了读者。关于
小说情节的来源，梁鸿鹰在
谈创作体会时有非常好的说
明：“我小心翼翼地从那些
烟尘般的生活片段中翻捡写
作的素材，哪怕细碎得可

本书主要是作者对过往的回顾与想象。在作者记忆的深处，那些来自生命的秘境和生活的经历，成为其创作的一个幽静清澈的源泉。往事历历在目，思绪冉冉升起，情感层层叠叠，仿佛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穿行，印证了那些在“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
作者在本书写作形式上所做的诸多探索，例如人称“你我他”的不确定，视角的全知与限知，时间的纵向与横向，又或日记、书信、采访等等，由此形成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成为某种自由书写的样本。

大约在大学时代的后期
，我的一位长辈问我，你学
中文难道就不是为了写出作
品来吗？我懂，他说的“作
品”，就是小说、散文、诗
歌之类，但说实话，我当时
的想法是做个文学研究者，
没有把接受的中文系教育理
解为文学创作教育，我国整
个中文系教育的偏差恰在这
里。一个国家的文学教育体
系里，到底研究重要，还是
创作重要？比例怎么摆才合
适？我认为还是创作重要，
现在开始的纠偏，如在中文
系设创意写作，是极必要的
。我在从事短时间的评论之
后，蓦然回首，觉得还是应
该搞些创作，即使从更好理
解作品的角度而言，也应该
做些尝试。好像李健吾先生
就曾经说过，搞评论的人写
写作品才能更好地评论，诚
哉斯言。不管小说还是散文
，都让我抵达了一个个富于
创造的境界，我不必像评论
一个作品那样，由别人的作
品踏入自己的领地。我从构
思到实现，都是从自己出发
，虽然也会重复自己，至少
避免重复别人。
文学写作带来的，是眼
界的开阔，思维的活跃，实
现与未实现，只取决于你。
我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
设想过创作文学作品，开了
一个头，知道前面的路还很
长。人类在文学上已经树立
了那么多的标杆，跨越很难
，我不指望跨越，只是为自
己开一条新路而已。能够留
下一些值得纪念的痕迹，就
是很好的结果了，而且，结
果与过程相比毕竟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我在创作过程中
遇到了许多支持、鼓励和诚
意，这让我倍感温暖。
2021年4月3日下午

我们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欣赏他们的纯洁无瑕，然后我们又把他们丢给残酷的命运。
——［美］亨利·米勒
人生诸多辛苦，是不是只有童年如此？
一直如此。
——［法］吕克·贝松
没有童年比没有才华更可怕。
——佚名
人人都活在时间里，只有时间忠于自己的职守，延伸一切，修改一切，包容一切，遗忘一切，拉长过去，缩短未来，渐渐沥干人生的丰盈与绚丽。待一切过去之后，任你如何费力拼接，设法打捞其中的草蛇灰线，都会倍感徒劳，即使能够发现其中残存着的温暖，即使你愿意回首往事一窥真相，幻灭感还是会笼罩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或即将被时间带走，要么被时间消弭，要么被时间放弃。不过，你不用担心无功而返，时间总会赐予你一点点余温，让你去拯救难以拯救的灰烬。如果你对回顾充满失望，那么，就暂且原谅一下时间吧，这个永恒的裁判，早已将一切归档，将一切重新分类。
或者，你站起来，使自己与所写的稿子拉开一些距离，就像托马斯·曼笔下的伟大诗人席勒所做的那样，离自己的稿子远一些，眼下，毋宁说是离自己的电脑屏幕远一些，因为这样能够使人概观全面，可以用更广的视野审视素材，以便穿透时间与自我。世上唯有时间是公正的吗？你赶快站起来吧，学学带着渴慕的敌意爱着席勒的歌德，让一种轻松的，类似天真无邪的兴奋回到自己身上，因为，歌德是聪明的，他知道怎样生活，怎样创造，他不折磨自己，他对自己爱护备至。屋子里此刻死一样的寂静，时间之钟嘀嘀嗒嗒——
一 你怎样知道自己如何出生的
还是回到自己的本初吧，这是所有人的出发点，不管你雄心勃勃，还是意志消沉，任何人都由那个本初跋山涉水而来，回到本初，必先回到你出生的那个具有致命决定性意义的时刻。这个意义不属于别人，只属于你自己，你的出生由上天安排给你父母，却由别人定义，由时间定义，同样由先你而出生的不同长辈们定义，他们不断地圈定、描画和重建关于你出生那个特殊时刻的一切，而你永远不会具备这个资质。
关于你是如何出生的，有好几个人留下了证言。
在很早之前，或许是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吧，你在老家书桌的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封你爸爸写给朋友的信，不明白何以至今仍留在那里。收信的朋友叫“宏江”，姓李，在呼和浩特二中工作，后担任教导主任，是你爸爸高中在包头上学时的同学，大学毕业后曾同时到一所中学教书。这封信写好了信封，邮票也贴好了，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寄出，信是这样的：宏江，近好：
今年儿童节不寻常，承真生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她前一天让我用自行车送到医院。起先以为晚饭吃得不对，消化不了，闹肚子。因为吃的是土豆“库略”，把土豆擦成丝，掺上一些玉米面、白面，蒸熟，放锅里再炒一下，我手艺还不错，承真吃得不算少，到半夜肚子就不舒服，后来我们才意识到，可能不是胃的事情，是孩子在肚子里捣乱了。我俩商量了一下还是上医院。医院倒不远，那天风大，我们逆风艰难而行，费了不少劲。产科在县医院一楼西头最把边的地方，病房不算小，四白落地，满屋子来苏水味，三张床只有中间的床空着，每个产妇的床边都立着一个挂药瓶的输液架子，只有左边的产妇在输着液。对面墙上贴着大幅宣传画，画下面放着三个可以搭毛巾的脸盆架子，没有脸盆。承真在床上躺下之后觉得不难受了。我们对生男生女并不关心，只盼望平安。没想到生得不顺利，承真不愿剖腹产。我由衷地为得到这个男孩高兴。你是我和承真爱情的重要见证人，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孩子都出生了。
今有一事相求，宏江，呼市现在奶粉是否好买？承真生下孩子就没奶，磴口县物资非常匮乏，什么都买不到，我随后把钱给你汇过去。
代问嫂子和你可爱的女儿好，再谈。
希傧
1962年6月5日匆草
那么，是奶粉搞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封信为什么没有寄出去，你已无法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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