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8)》由著名文学评论家孟繁华老师主编，精选2018年度全国各媒体、报刊所发表的优秀短篇小说，描绘当下社会的的众生之相，引人入胜，发人深思。

孟繁华，现为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人民大学、吉林大学博士生导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北京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辽宁作协副主席、《文学评论》编委等。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当代文学研究室主任。
著有《众神狂欢》《1978：激情岁月》《梦幻与宿命》《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第三卷）《传媒与文化领导权》《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与人合著）《想象的盛宴》《游牧的文学时代》《坚韧的叙事》《文化批评与知识左翼》《文学革命终结之后》等20余部。主编文学书籍80余种，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国内外重要刊物发表论文400余篇，法国、日本、中国台湾及大陆多有评论和介绍，百余篇文章被《新华文摘》等转载、选编、收录；部分著作被译为英文、日文、韩国文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批评家奖、中国社会科学院优秀理论成果奖、中国文联优秀理论批评奖等。

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 弋舟
闰六月 付秀莹
照夜白 蔡东
中年妇女恋爱史 张楚
野未来 王威廉
春暖花开 邵丽
有人将至 朱文颖
骄傲的人总是孤独的 哲贵
唯有大海不悲伤 邱华栋
弦外 娜彧
知青小金 杨小凡
金色摩羯 邓一光
陈志国的今生 马晓丽
猫的故事 文珍
镜子 王祥夫
疑心 南翔
风吹麦浪 李云雷
球与枪 鲁敏
胖子，去吧，把美国吃穷 朱山坡
放生记 朱辉

近年来弋舟的小说创作受到广泛的瞩目。各大文学刊
物头条经常看到他的小说，选家选本争相选录，各种文学
排行榜居高不下，更有批评界评论文章见诸各种媒体。因
此，2018年弋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是实至
名归意料之中。但是否一定授予《出警》获奖并不重要，
只要奖没发错人就没问题。
鲁奖授予《出警》当然很好。但我觉得作为短篇小说
《随园》可能更好些。《随园》无论是小说技术还是内容
，几乎都少有挑剔之处。小说整体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
将当下生活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纠结、矛盾和复杂跃然纸
上，淋漓尽致。杨洁、薛子仪、诗人老王，都没有行走在
自己勾画的蓝图中，个人意志在大时代的环境中不过是想
象而已，水到渠成时一切都变成了另一种结局。这是什么
？是生不逢时？是天机？是宿命？都是又都不是。所有的
慨叹都为时已晚。别人的生活不是想复制就可以复制的，
时过境迁，生活早已不在文人的想象之中。小说余音绕梁
三日不绝，读过之后感慨万端又拍案叫绝。今年选编弋舟
的《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也是一篇与现实生活非常
密切的小说。小说通过一只猫被偷与归还的故事，讲述了
生活在都市底层人群重新选择生活的故事。故事缘起于北
京大规模的“驱离”事件，“事件”引发了弋舟对这一再
现实不过问题的思考。问题尖锐但必须面对。“我”与妻
子小邵在天通苑的生活已经捉襟见肘难以为继，没有工作
着落的“我”只能靠妻子小邵养活。心情一如偷了美短猫
巴别尔一样，生活也如“贼”一样不堪。在归还美短猫之
后，夫妻双双离开了天通苑。离开即出走，这是小说的叙
事原型之一。但小说呈现的故事和问题宏大无比：现代化
的进程不仅偏离了它既有的方案，同时也远远超出了我们
的想象。过去我们曾预言现代化是一条不归路，那些进入
城市生活的人不会轻易离开城市，欲望都市魅力无边。小
说反其道而行之——“我”和小邵走出了情感选择而敢于
“弃城出走”。他们试图在城市之外重建生活，当然也是
重建信仰。小说当然是作家的虚构，但现实中在“驱离”
的巨大压力下，“活着”是硬道理。他们出走之后将会怎
样？这是后话了。我激赏弋舟敢于面对现实的勇气。当然
，关于他的“现代化的方案”是否能够实现，弋舟不负有
这样的义务，只要小说符合人物的选择和心理逻辑，他就
大功告成了。
弋舟声名鹊起于小说“刘晓东”系列。他们分别是《
等深》《而黑夜已至》和《所有路的尽头》。这组系列小
说，或通过双亲死于车祸的姑娘徐果，偶然发现父母死亡
的真相，酝酿了对肇事者富豪的百万元补偿计划；或借助
于一个优秀学生出走失踪的故事，切入到时代精神的深处
；或通过讲述几个人物隐秘的历史和情感经历，报告了这
个时代的精神状况。在油画般忧郁凝重的色调中，在目光
迷乱也忧心忡忡的人物那里，我们体察或感知了这个时代
的问题和症结。弋舟这组小说之所以引起批评界的重视，
就在于通过他笔下的人物透视和发现了我们共同的精神病
患和心理难题。它的深刻性，在“刘晓东”诞生的年代几
近无人能敌。
弋舟的小说一直面对现实，尤其是面对现实社会中人
的精神状况。这是他小说的力量和魅力所在。我认为，一
个小说家写历史和写现实都没关系，但写历史也必须以现
实为参照，是通过历史来透视现实而不是逃避现实。也就
是克罗齐说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弋舟通过对当下人的
精神状况的呈现介入现实，接续了现代主义文学传统。无
论是现代主义文学还是表现主义、意识流、荒诞派戏剧还
是魔幻现实主义，其旨归都在于对现代人精神焦虑、扭曲
、不安、恐惧等精神病症的呈现或揭示。在这方面，卡夫
卡和加缪对中国作家影响最大。弋舟学绘画出身，他在绘
画中的现代主义和文学中的现代主义都从中汲取了丰富营
养和经验。但是，弋舟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学的现代主义者
。他是将19世纪现实主义和20世纪现代主义结合起来的一
个作家。他关注人的精神状况，也使用现代主义的技术方
法．但他小说的基本手段还是现实主义的。
对人的精神世界和世道世风的描摹和呈现，是弋舟始
终不渝的追求。在评论2015年短篇小说“情义危机”时，
我曾着重讨论了弋舟的两篇小说《光明面》和《平行》。
实事求是地说，这也是两篇非常优秀的小说。将其放置在
那一年代短篇小说整体格局中，可以认为它们为“情义危
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就小说本身而言，仍然
有它的独特性。《光明面》写一个没落、潦倒和已经破产
的老板。坐在自己公司沙发上做最后的喘息——他在处理
后事：那座被抬上楼来的铜牛被安放好之后，这个破产的
仪式基本就结束了。他的绝望、沮丧可想而知。这时几个
人物相继出现：曾经合作的朋友、前妻、母亲、跟了自己
多年的老出纳和一个来应聘的女孩。这些人都在用不同的
方式鼓励这个中年老板，朋友说：“嗨，你要重拾生活的
勇气。”母亲说：“没什么了不起，失败了还可以重来。
”前妻的越洋电话说：“不要这样，你要重新拾起生活的
勇气。”老出纳说：“你还年轻。你要重新拾起生活的勇
气。”但是，这些友善或励志的鼓励并没有给这位老板带
来任何触动。倒是一个来“应聘”的女孩改变了老板的沮
丧颓唐和绝望。小说讲述的是，流行的空话套话已经浸入
到我们的日常生活，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难免口吐莲花言
不由衷。诚挚和发自内心的关爱几近奢侈。那么，究竟什
么样的话才是有力量的，什么样的生活态度才是有感染力
的呢？小姑娘还没有被社会虚假话语污染，她才是生活的
“光明面”。另一方面，小说用的是后叙事视角：老板曾
何等风光以及怎样破产，小说并没有讲述，它讲述的是老
板破产之后怎么办。这与流行的讲述富人阶层的小说就这
样划开了界限。《平行》，是他只可想象尚未有经验的小
说，年轻的弋舟与“老去”甚远。因此，这是一篇“不可
能”的小说，那是一个虚构的地理学老教授的经验。老教
授在已经老去的时候突然产生了追问什么是“老去”的问
题，这与人生的终极之问只有一步之遥。老教授经过几个
人之后，获得了外部世界的答案。哲学老教授虽然一以贯
之地说：“这会是一个问题吗？”同时他用勃起和射精次
数回答了他，哲学教授的意思是，你不会勃起和射精，“
明白了吗？老去就是这么回事”；前妻用旧情未忘回答他
；小保姆用她的弃之不顾回答他；儿子用将他送到养老院
回答他。这些直接间接的回答，从不同的方面回答了地理
学老教授的追问。“老去”真是一个悲凉的事件，除了前
妻在离婚离家时，因教授追出来给了她一把老式的黑伞，
避免了她被抢劫和毁容的危险而对他念念不忘外，其他所
有的人，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他或认真对待他的追问。
老教授终于被自己那个冷漠的公务员儿子送进了养老
院。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老教授陡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一如一个孩童进入了幼儿园。于是他决定“出逃”。他
从养老院通过大半天的时间，乘公交车几经辗转，居然穿
越了大半个城市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居然自己煮熟了半袋
速冻饺子，然而，他依旧“老去”到忘记了关好煤气阀门
。意外的“出逃”成功，“一次新的重生似乎就在不远的
地方等着他。这种感觉不禁令他百感交集，眼里不时地盈
满了热泪”。地理学老教授终于找到答案了：“老去”，
只能用自己的体验找到答案。“老去”就是躺倒，就是与
地面平行。“老去”在与地面平行的同时，也就是解脱，
就是获得了自由。人生的终极意义付之阙如，当“老去”
时，一切是如此现实，“悲凉”几乎是“老去”的另一种
解释。但是，当你离开这些“关系”——“如果幸运的话
，你终将变成一只候乌，与大地平行——就像扑克牌经过
魔术师的手，变成了鸽子。”这个浪漫主义的虚无结尾，
虽然只属于弋舟对“老去”诗意的想象，但是，除此之外
，“老去”还能怎么样呢？
近些年来，弋舟一直在追问人的生存与精神困境，追
问人的终极价值和意义。不同的是，此前弋舟是在社会层
面展开的，是外部世界挤压和人的反抗过程，那里多是无
奈、屈辱甚至绝望；而这篇小说完全回到了人的自身，是
生老病死，是临终关怀。即便如此，弋舟还是抵抗绝望与
虚无，即便“老去”也要拒绝绝望和虚无。这是弋舟的执
拗，当然也是他的世界观。

《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8)》一书，内容简练，余韵深远，对社会有教化意义。无论是在语言、结构还是意蕴的传达上，都有着强烈的独特性和高超的艺术性。短篇小说处在文学观念与文学创造的前沿，是文学中最绚丽多姿的浪花。

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
弋舟
我十二岁那年，我妈的一位朋友，一个著名的女摄影家，搞到天通苑两个“经适房”的指标，一个自用，一个给了我妈。价格是每平方米两千六百八十元。面对这张当时还看不出是什么馅儿的巨大的馅饼，我妈举棋不定，兀自嘀咕，买，还是不买？她其实无意征求谁的意见。自从被我爸抛弃，成为一名弃妇后，她就习惯这样对着空气发问了。每顿饭吃什么她都会问道问道，没人回答，也不影响她行使做饭的义务。但那次她兀自嘀咕的问题，显然比晚饭喝粥还是捞面这类事要重大，如同一个哈姆雷特式的天问。我不忍她过于仓皇，有一嘴没一嘴地应了声：“买。一百七十多平，所有手续办下来，不到四十万。”
如今，天通苑成了亚洲最大的居住小区，区内有几十趟公交，三个地铁站。
当年我那声无心之“买”，不啻为自己此生发出的最接近真理的一个声音，其意义之重大，从我对那位著名女摄影家复杂的感情上便可见一斑——当我正经懂得了世事艰难后，我改口管她叫“干妈”了。这并不过分，实际上，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在人间复活的救世主，她之于我，就是有着再造之恩。我爱这套房子，我爱天通苑。这爱类似一种宗教情感，是一颗卑微的臣服之心。我知道，我领受了老天过分的优待。不是我配得上这样的优待，那不过是老天以万物为刍狗之余，对人偶尔为之的怜悯恰好落在了我的头上。
现在我竟然要离开这块赏赐之地，因为小邵偷回只猫。
她用一件皮肤衣裹着那个家伙。皮肤衣是我的，早上出门送小邵上班时下起了雨，在地铁口，我脱下来给她穿上了。回来时它的帽子里露出只猫头。
“捡的？”
“你不觉得它像你的儿子吗？你拿你小时候的照片来跟它比比，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嘛。你难道会否认你的眼珠也有些发黄吗？”她一边说一边把猫往我怀里塞。
猫的脸比我拳头大一圈，也许从皮肤衣里完全裸露出来会更大一些。它的神情倨傲，人类中的婴儿如果也长了像它那样一双黄色的眼珠，一定是得了黄疸。它干净极了，像人类中天天修剪指甲的那部分人，显然不是一只流浪猫。
我拒绝抱它。我说：“别塞给我。”
“任性是吧？”小邵挠着猫头说，“它有一个名字，嗯，它叫鲁西迪。你不是喜欢《午夜之子》吗？”
我是喜欢写出《午夜之子》的鲁西迪，可是我不想跟她怀里的这个“午夜之子”扯上任何关系。
“别闹了，我姓王，它姓鲁，它肯定不是我儿子，你还是打哪儿弄来的还回哪儿去吧。”
“我不会这么做的，你想都别想。我们需要它，它就是老天送给我们的礼物。”小邵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像极了当年兀自嘀咕的我妈。 她弯下腰将猫放在地板上，帮它脱掉皮肤衣。猫的脖子上系着根皮项圈儿，这证实了我的判断，反正我是没见过系着皮项圈儿的流浪猫。我猜不准以猫龄计它应该有多大，只是觉得它接近人类五六岁的幼童。这可能并不准确，可准不准确真的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要接受一只猫来做我的儿子。猫认生，畏葸地缩在地板上，看上去竟真的有些像剃掉胡子的鲁西迪。
我用手机给它拍照，没什么特别的意图，不过是如今的习惯性动作。
天光打在地板上，给它银色斑纹的短毛涂上了夕阳的余晖。往常的这个时候，小邵应该还在可可喜礼烘焙店的柜台后面系着白色的围裙给顾客包蛋糕。也就是说，她回来得早了，这很反常，于是，事情就更像是有所预谋的了。
我从客厅的一头走向另一头。每当心神不宁的时候我就爱这么走几个来回。一百七十多平的面积在北京算得上是一个有力的心理支撑。
天通苑有许多流浪猫和流浪狗，我偶尔也会丢根火腿肠给它们。但这并不表示我愿意收养一只盘踞在我的赏赐之地。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它们，它们会乱翻垃圾，很脏很烦人。天通苑也有许多养猫养狗的业主，他们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候成群结队地遛猫遛狗，还在微信里建立了不同的群，交流经验，沟通感情，彼此攀比和相互炫耀。如果非要接受一只猫进入我一百七十平的地盘儿，我现在倒是拿不准，它到底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好，还是从主人眼皮下系着皮项圈儿被偷回来的好。我是有些蒙，好像非此即彼，如果非要认领一只猫做自己的儿子，就只有这两个选项。
好吧，我昏头昏脑地认为，还是偷来的这只更能令我接受一些。
在房子里走到第三个来回，我的这种想法终于被理性压倒。显然，即便从垃圾堆捡回一只脏猫很恶心，也好过偷回一只皮光毛滑的猫。你明白，我所认为的“好”，是以人类理性中所谓的“正当性”为依据的——它专断地抑制我们本能的好恶，让我们无视垃圾堆的恶臭和窃取某样东西所能带给人的那种原始的兴奋。
那么好了，我得把它还回去——这才是我的愿望，并没有谁勒令我必须收养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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