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嘉盛世,诗文呈现出与清初及晚清迥然不同的风貌,既是巨大的文学成果,又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乾嘉诗文名家别集丛刊》(第一辑),选择尚未被整理出版过的9位重要作家的集子,先行整理出版。版本务求精选,校点务求精审。同时搜集各家的传记、评论材料,作为附录。
孙原湘是乾嘉诗坛的代表诗人之一,有《天真阁诗集》三十二卷,《天真阁词集》六卷,《天真阁外集》六卷,《天真阁文集》十二卷,《天真阁骈文》四卷,共六十卷。有多种刻本传世,其稿本则残存数卷。但迄今尚未有校点整理本问世。《孙原湘集》的整理编纂,对于清代乾嘉诗坛的研究,均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孙原湘(1760—1829),清代诗人。字子潇,一字长真,晚号心青,自署姑射仙人侍者,昭文(今江苏常熟)人。清嘉庆十年(1805年)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充武英殿协修。擅诗词,主张“性情为诗之主宰”。工骈、散文,兼善书、画。诗文与同时期的王昙、舒位鼎足,并称“后三家”。著有《天真阁集》。
王培军,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专业方向为中国文学、古典文献学,兼治史学,旁及晚清西学东渐、钱钟书研究,代表作有《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主编《苍虬阁诗集》、《校辑近代诗话九种》等。
前言
一
孫原湘(一七六〇——一八二九),字子瀟,一字長真,號心青,江蘇昭文(今常熟)人。原籍安徽歙縣。嘉慶十年(一八〇五)進士,選庶吉士,充武英殿協修官。因體弱多病,假歸不出。歷主崑山玉峰、旌德毓文、本邑游文諸書院。以詩名於時。其妻席佩蘭,爲袁枚女弟子,亦長於詩。原湘有《天真閣集》六十卷,其中詩三十二卷,詞六卷,文十二卷,駢體文四卷,外集六卷。其生平事跡,詳見《清史稿》卷四百八十五、《清史列傳》卷七十二、《國朝先正事略》卷四十三及趙允懷撰《行狀》、李兆洛撰《墓志銘》、陳壽祺撰《墓志銘》趙撰《行狀》見《續碑傳集》卷七十六(《清代傳記叢刊》本);李撰《墓誌銘》見《養一齋文集》卷十二、陳撰《墓誌銘》見《左海文集》卷十。俱《續修四庫全書》本。
孫原湘在乾嘉詩壇的聲名,是與王曇、舒位鼎足並稱的,其事緣於法式善。嘉慶七年壬戌(一八〇二),法式善作了一首《三君詠》見《存素堂詩初集錄存》卷十四,《續修四庫全書》本。把他們三人“捉置一處”,作了月旦,并特意托人將詩寄至吳下舒位《題梧門先生三君詠後并寄》“辱寄三君詠,重煩兩客詰”句自注:“詩係吳尚錦轉託邵馥寄至吳下。”見《瓶水齋詩集》卷十一。這一年,舒位三十八歲,孫原湘、王曇同齡,年屆四十四。在這一年之前,孫原湘與舒、王同在京師,唱和甚多,并有與法式善詩數首如《法梧門祭酒式善詩龕歌》、《法梧門先生見題拙集依韻奉答》、《梧門先生招集詩龕卽席同武進劉芙初嗣綰洪孟慈飴孫東鄉吳蘭雪嵩梁臨川樂蓮裳宮譜》、《顧阿瑛笠屐像梧門先生屬題》,見《天真閣詩集》卷十四。後《天真閣詩集》省作《詩集》,詞、文、外集則作《詞集》、《文集》、《外集》,不另注。正文同此。其交誼可見,所以法式善的品題,也是“事出有因”。
所謂“三君”,語出《後漢書》;這一稱號,相對於當時的“三大家”(袁枚、趙翼、蔣士銓),隱然有後起代興之意,“人才代出,各領風騷”。法式善的品題,也許是“言者無心”,但“聞者有意”,未必不作此想。孫原湘後來在詩中多次提起此事,言之津津,足見其影響之深。可以說,孫原湘一生的詩壇盛名,以及其身後的詩史地位,均有賴於這首詩孫原湘《法梧門先生寄仲瞿鐵雲及原湘五言古各一題曰三君詠作長歌報之》:“三民自得此詩讀,公然鼎立如三足。”見《詩集》卷十五。又諸家詩話亦多及此事,詳見本書附錄三。
其實,就詩歌風格言之,孫原湘與舒位、王曇之間,是頗爲不同的。錢鍾書先生評孫詩說:“無舒(位)、王(曇)之奇肆,而亦無其獷。”見《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商務印書館二〇一一年版)第四冊二四〇頁。劉衍文先生也認爲:“鐵雲、仲瞿,誼屬戚友,詩風互爲影響,固可相提並論,子瀟雖多與倡和,詩實別出一格,與兩家極不相侔也。”《雕蟲詩話》卷五,見《民國詩話叢編》(上海書店二〇〇二年版)第六冊六四五頁。所以,把三人一起並論,只是法式善的一時“心血來潮”,興之所至據孫原湘《去年自東郡南下與仲瞿鐵雲子偘接軫連襼人以王楊盧駱相比今鐵雲自揚州歸同寓仲瞿齋閣三人話雨如魯郡東堂時獨少子偘耳作書招之久不至寄以此詩》(《詩集》卷十五)詩題,則三人並稱,亦非無由。席世昌(字子侃)爲席佩蘭弟,孫原湘有《同心哀哭子侃》詩評之:“我詩春夏君詩秋,一字不奇死不休。”(《詩集》卷十九)又有《席子侃遺集序》(《文集》卷三)稱其集三卷,爲文十六篇、詩六十五首、詞六十一闋。其人亦俊才,惜早卒耳。其不問短長,隨意亂配,無非文人結習,並無多少詩學的評判;後人說詩考史,自不必據爲定論。
舒位、王曇是親戚,關係至密,性格也略相近,都是一肚皮牢騷,所爲詩文鬱怒、佚宕龔自珍《己亥雜詩》:“詩人瓶水與謨觴,鬱怒清深兩擅場。如此高材勝高第,頭銜追贈薄三唐。”自注:“鬱怒橫逸,舒鐵雲瓶水齋之詩也;清深淵雅,彭甘亭小謨觴館之詩也。兩君死皆一紀矣。”(《龔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五年版,五二〇頁)又《王仲瞿墓志銘》:“君亦自問已矣,乃益放縱。每會談,大聲叫呼,如百千鬼神,奇禽怪獸,挾風雨、水火、雷電而下上,座客逡巡引去。其一二留者,僞隱几,君猶手足舞不止。”(同前,一四六頁)據定盦一詩一文,足見二人之概。,讀之有“毛髮皆動”之概。孫原湘則不然,他在三十七歲之前,與二人并不相識。其性格也很和平,所爲詩,不惟不表現牢騷,反而從容和雅,平生又頗浸淫於《擊壤集》,故時有“靜者機”、“見道語”,雖不至退甘淡泊,如“深山道人,草衣葛履”(宋張芸叟語),而其進取之意,確也並不怎麽熱烈。大致言之,其詩風格清媚,結構圓整,而筆舌流利,語多聰俊,在五味則近甘,在八音則近絲竹。優美之境,風華之體,與舒位的“紛紅駭綠”,王曇的“叱詫喑嗚”,可謂“不可與同群”,“區以別矣”。這只要一翻三家之集,就可不待覼縷而後知的。
就是從舒位《乾嘉詩壇點將錄》來說,三家之詩,也不能歸於一隊。在《乾嘉詩壇點將錄》中,王曇被擬爲“黑旋風李逵”,是“步軍衝鋒挑戰正頭領”,其贊語云:“牛而鐵,風則黑,突如來如,學萬人敵。”葉德輝輯《雙槑影闇叢書》本。後同此。其氣概可想。王曇吊項羽墓的詩,爲時人所傳誦王曇《住穀城之明日謹以斗酒牛膏琵琶三十二絃致祭於西楚霸王之墓》,見徐渭仁輯《仲瞿詩錄》卷一(《續修四庫全書》本)。,此贊卽用《項羽本紀》語,以爲映帶。舒位自擬則爲“沒羽箭張清”,是“馬軍正頭領十四員”之第三人,其贊爲:“棄爾弓,折爾矢,高固王翦有如此。似我者拙,學我者死,一朝擊走十五子。”張清飛石連打十五人,一時英雄好漢,望風轍亂,則此贊之意,也是自負極了的。孫原湘所擬之人,則爲“病尉遲孫立”,是“馬軍正頭領十四員”之第七人,其贊“恃一鞭,鬥呼延”,寥寥六字,不足動人。并且所謂“恃一鞭”,也已寓微詞,蓋嫌其風格單一,不能縱橫變化。所以孫之與王、舒,卽在其“自家人”眼裏,也是“非我族類”;而王、舒之於孫,固不免“三人行者,每二人黨”(錢鍾書語)。
《隨園詩話》卷七第二十二條:“余嘗謂孫淵如云:天下清才多,奇才少。君天下之奇才也。”袁枚撰、顧學頡校點《隨園詩話》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二一八頁。假如不論高下,只借用這個名詞來區分,那麼,舒位、王曇可目爲奇才,而孫原湘則自是清才。三家詩才之別,大抵如是。假如非得作一題品,以孫原湘與當時的詩人並舉,則也許可與黃景仁、張問陶鼎足,雖其年歲之間,不免小有參差黃景仁生於一七四九年,年長孫原湘十一歲;張問陶生於一九六四年,少孫原湘四歲。然“三大家”中,袁枚亦年長趙翼十一歲,年長蔣士銓九歲,固無礙也。至袁枚之與孫原湘,則相差四十四歲,如祖孫父子矣。。考慮到孫原湘早年,其同鄉前輩吳蔚光就以之伯仲黃景仁《哭吳竹橋先生》五首之三:“昔從太行還,投公詩一冊。滿紙含清商,氣類幽并客。公讀興發狂,謂我今李白。近時黃景仁,伯仲此標格。”(《詩集》卷十五)《吳禮部素修堂集序》:“曩余歸自上黨,出篋中行役諸作,就正於吳竹橋先生,先生驚詫曰:‘仲則死矣,不意復見仲則。’”(《文集》卷三)又吳蔚光《兩當軒詩鈔序》:“私心歎賞爲精能者,一武進黃景仁仲則,一昭文孫原湘子瀟,……二人之詩,……平無不能使奇也,直無不能使曲也,而又能反正開闔,抑揚頓挫,以極盡其致。”見黃景仁《兩當軒集》五九五頁,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而其晚歲,後輩張維屏又於《聽松閣詩話》中,把他與張問陶比較:“《天真閣詩》,骨力沉鬱,不及船山,却無船山集中之叫囂。”見張維屏輯《國朝詩人徵略》二編卷五十五引,《續修四庫全書》本。則我的這個“品題”,也許還不至擬不於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