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伍德是既受读者欢迎，又受学界肯定的当代文学评论大师。他总能循序渐进地带领读者发现文学作品的魅力——无论所读的是已被束之高阁的经典文学作品，还是新近出版的当代文学作品。本书是伍德的首部文学评论集，出版于《小说机杼》之前十年，是他的非凡才能所登上的第一个展示台。彼时的伍德已于评论界经过多年磨砺，他博士甫一毕业即获“英国新闻奖”，又于英国最知名的杂志之一《卫报》的文学评论版担任过五年主笔，由此造就了《破格》中既新鲜又老练的破竹之声。全书以对十六世纪巨作《乌托邦》的作者托马斯·莫尔的评论开篇，一路推进到近年在中国读者中形成阅读风潮的塞巴尔德，每一篇文字中都既埋有关键的文化脉络，又道出了伍德的独特见解。此外，本书中虽然每篇评论都是独立成篇，但组合在一起，亦折射出近几个世纪以来西方精神世界震荡的一条隐线。

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1965— ），英国批评家、散文家、小说家，曾任《卫报》首席文学批评家、《新共和》资深编辑，现为《纽约客》专栏作家、哈佛大学文学教授，著有《断脉》（1999）、《忤逆上帝之书》（2004）、《不负责任的自我》（2004）、《小说机杼》（2009）、《私货》（2013）、《最接近生活的事物》（2015）。

导言：不尽然之限
托马斯·莫尔爵士：必朽的人
布鲁姆的莎士比亚
简·奥斯丁的英雄意识
万全与万一：梅尔维尔的上帝和比喻
臧否福楼拜
果戈理的现实主义
什么是契诃夫所说的生活
克努特·汉姆生的基督教变态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神秘灵交
托马斯·曼：“不尽然”的大师
D.H.劳伦斯的神秘学
T.S.艾略特的反犹主义
乔治·斯坦纳的不实临在
艾丽斯·默多克的小说哲学
托马斯·品钦和寓言的问题
反对妄想：以唐·德里罗为例
约翰·厄普代克的沾沾自喜的上帝
肉行僧：菲利普·罗斯的虚无主义
托妮·莫里森的假魔法
朱利安·巴恩斯和知道太多的问题
W.G.塞巴尔德的不确定性
破格：欧内斯特·勒南和马修·阿诺德的遗产
致谢
译后记：蜗牛的选择

导言：不尽然之限
真实是虚构的图纸，为
一切小说家所渴求。真实
是轮廓，呼吸，暴君。小
说裹起真实，带它出走，
而亦如旅人切盼逃离，小
说也同样逃离真实。讨论
小说的力量，不可能不谈
现实，小说如此有力地揭
示了现实。这也是为何现
实主义，虽然变换着形式
，虽然往往挂了不同名字
，从来都是小说的底色，
自有这种形式起便是如此
。现实主义是一个宽宏的
导师，它教育了自己的逃
学者。一切都从真实流出
，包括真实种种美丽的变
形；是现实主义为超现实
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奇
幻、梦幻等等放行。
对于有些作家，现实乃
撕扯而成，贸贸然便诞生
了，如塞利纳和陀思妥耶
夫斯基；对另一些作家，
如托尔斯泰和普鲁斯特，
现实似乎平静地降生，生
在一个宽敞的病房里，四
周一片洁白。我们作为小
说的读者，对五花八门的
现实做出回应。然而在所
有小说中，那些令我们突
然心头一震，突然感动的
瞬间，必然和我们笨拙地
称之为“真”或“实”的东西有
关。《一个青年艺术家的
肖像》里便有这么一瞬，
斯蒂芬．迪达勒斯听见他
父亲在唱一首老歌（“他父
亲的喉咙以温柔的颤声为
花彩，装饰这奇怪的亦悲
亦喜的旋律”），接着他父
亲感叹：“啊，但你应该听
听米克’莱西怎么唱的！可
怜的米克．莱西！他能变
点小花样，加几个优雅的
音符进去，是我没有的。”
这打动我们——为什么？
因为这像生活？当然，虽
然它并不一定真的很像我
们的生活，但它给我们的
心里带来一种可以理解的
失落感。我们都曾体会过
自己版本的“你应该听听米
克．莱西怎么唱的！”，其
感人处在于斯蒂芬．迪达
勒斯以为是他自己独有的
经历——满怀留恋地听他
父亲哼唱一个悲伤的旋律
——给这么轻柔地揭晓了
，原来不是他所独有，且
实际上之于他父亲是一段
更残酷更复杂的经历。一
个现实背后还有一个更深
的、更私人的现实，并非
一目了然。
但这一刻不仅栩栩如生
，而亦栩栩如乔伊斯。若
我们惊呼tt多么实在，多么
真切！”，其实因为我们关
于真和实的概念本就有一
部分为乔伊斯所构筑。“乔
伊斯笔下这个人物会这么
想，感觉太真实了，”我们
对自己这么说。（斯蒂芬
聆听父亲，正如（（死者
》里加布里埃尔听老婆讲
起她初恋情人迈克尔．富
里。）在克里斯蒂娜·斯塔
迪的小说（（爱孩子的人
））里，我们在大约是中
间的地方碰到这么一句话
：“山姆总渴望早晨。”我们
欣喜于这种观察的真实，
全然因为对于山姆这个人
物而言这是完全‘‘真实”的，
斯塔迪已经很完备地装配
好了此人的现实。因此，
小说中一个个真实的瞬间
，只有一小部分关乎栩栩
如生，毋宁说，它们既涌
向生活的质感也从中抽身
而退。在《作为意志和表
象的世界》里，叔本华评
论说但丁从现世造出幻想
的地狱。小说的读者也许
应该把他们关于现实主义
的理论建立在这则评论上
。他的意思，但丁的地狱
是真实的，感觉是真实的
，而不是说它是现实的，
或者栩栩如生。实际上，
叔本华说的是，生活有种
地狱感，类似于但丁的地
狱。但丁的现实是生活的
疯狂版，是生活黑暗的本
质。但我们关于这种现实
的感觉很大程度上源白但
丁有能力让我们相信这种
感觉，而不是源自世界。
小说是真实的，只要我
们批准它的现实，而我们
做出这种批准的权力，既
来自我们对于实际真实（“
生活”）的感觉，也来自我
们对于虚构真实（小说现
实）的感觉。有一个很好
的例子，约瑟夫·罗特写奥
匈帝国的伟大小说’《拉德
斯基进行曲》，主人公是
个不负责任的年轻中尉，
名叫特罗塔，背了债。他
忠实的勤务兵，一个贫农
，唤作奥努福里的，决定
把他辛苦挣来的积蓄全部
交给主人。他跑到埋钱的
地方，钱埋的时候包在一
块布里，现在全挖出来了
。他蹒跚着把钱带到特罗
塔面前，献给他。“上尉先
生，钱都在这儿！”特罗塔
看了一眼钱，拒绝了。“这
违规了，你懂吗？”特罗塔
说。“如果我从你这儿拿钱
，我会被降职，开除军籍
，你懂吗？”他把奥努福里
打发走了。
……
事来反驳他自己。只有
一个人会那么写。换言之
，上帝不是小说家。他没
有否定的能力。叙事里有
些东西给世界打了问号。
叙述弄皱了信仰，把它弯
折扭曲。我并不是说它使
信仰相对化了，只是它令
信仰变得更加困难。故事
是一种形式上的阻挠；它
减缓了信仰，直到信仰睡
着，并开始梦见它的反面
，它的否定。
对于书中讨论的一些作
家——梅尔维尔、果戈理
、勒南、阿诺德、福楼拜
——文学信仰和宗教信仰
之间的区别并不总是很清
楚，而常常是一种莫大苦
恼。这发生在欧洲小说的
鼎盛时期，有什么出人意
料的呢？因为不仅仅是科
学，也许是小说本身也出
力抹杀耶稣的神性，它给
了我们一种新的真实感，
一种对于真实在叙述中如
何自处的新感觉——然后
又反过来给了我们在叙述
中碰到真实时，对于真实
的新的质疑。最终，这种“
破”对宗教或小说都没有好
处，尽管这个时刻的益处
大约是让我们摆脱了

詹姆斯·伍德世纪末成名作，历数五百年来的西方文学经典，讲述现实、虚构与信仰三者的交缠流变史。 一部四百页的简明五百年文学史。 最后的信仰余热，最初的詹姆斯·伍德。 青年伍德首部作品，透视二十二位西方经典小说大师的探索与局限。

译后记：蜗牛的选择
曾听小说家路内抱怨，“
再也不想看到评论家用做
菜来比喻小说了”。反过来
，我们好像也没听说谁夸
一道菜好得像本书——这
说明小说虽然尽可娱人，
但确实还有一种不可化约
的“精神内涵”。
“精神”追求至极，或不
免触及宗教，不见得遇见
宗教的解决，而是遇见宗
教的问题。小说和宗教向
来有特殊亲缘关系，文学
起源有“宗教说”，宗教经典
有极高文学价值。近现代
，更有不少小说家自比上
帝的同行，如福楼拜、乔
伊斯、纳博科夫等。小说
家不仅创造世界，也创造
人。
《破格：论文学与信仰
》是詹姆斯·伍德最早也用
力最猛的批评集，同时谈
文学和宗教，却原来旨在
打破两者的暧昧关联，让
文学归文学，宗教归宗教
。伍德抓住了“信”这个关节
，力证此信本非彼信。
不禁要问：如果真的一
清二白，为何偏是一个词
？
译者实在不能不有此一
问，每次都要选个熹思。
倒发现，症结与其说在“信”
，不如说在“真”。如多篇关
键处出现的“truth”，也指“
真理”，也指“真相”，伍德
从未明确定义。我揣摩，
其所指应在两者之间。
显然，小说不满足于新
闻意义上的“真相”。奥登有
言，小说乃永新的新闻。
近来大热的所谓“非虚构”，
当然自有种种价值，却非
文学价值。或者说，非虚
构作者是记者/探险家/剪辑
师/策展人等等的同行，却
非上帝的同行。伍德反复
批评“知道太多”，等于批评
创造太少。而小说也不求
哲学意义上的“真理”。那样
艺术家就成了二道贩子，
拿着参考答案凑过程的小
学生。伍德也反复批判了“
寓言”。
小说挑选自己的真，却
统一对立的实。“真
实”（real）和“现
实”（reality）从导言开始
就一直混用。以伍德哲学
素养——哲学向来最强调“
现实”不“真实”——是故意
的？如此一来，“现实主义”
（realism）换了股东，成
了“真实主义”。实际上当伍
德说“每部小说都有它自己
的现实和它自己的现实主
义”，这和反现实主义者如
纳博科夫的说法并无不同
。至少在字面上。
对于这些词的翻译，我
毕竟谨遵了伍德大而化之
的原文。“信”说起来也是翻
译的事。若谓原文是铁板
一块，译文如玻璃一块，
天真了。读译此书，始知
语言有限，人力有限。早
年接此翻译，只闻柏拉图
，不知叙拉古；把重造世
界的狂想加诸翻译，生出
林纾一把的妄念，没想到
最后竟很忠实——原来忠
实是不可控的。本想当个
寄居蟹，撕碎旧体，六经
注我，结果了一个＂蜗牛
。想来人也天生多壳，不
是想脱就脱，说换就换……
生活也可以大而化之地过
吗？
哲学家说：如果理论不
符合现实，理论固然不是
好理论，现实也不是好现
实。诗人说：人永远追逐
着幻光，可谁把幻光当成
幻光，谁就坠入了无尽的
深渊。
2018.4.4

詹姆斯·伍德以其独有的
激昂的声音，推进了一些
困难的议题：小说和现实
主义的想象力可以是什么
样子。他是那种真正的文
学爱好者。他饱含深情而
热衷争论的批评文章在对
象的范围和道德的严肃性
方面激动人心。
——苏珊·桑塔格
“他简单的描述即可撬动
复杂的观点……他能够摘取
无害的细节来讽刺一位作
家……在《破格》里，伍德
用他令人惊异的敏锐与精
确，探索了那个独特的小
说世界。在一个又一个的
例子中，他让你罕见地理
解了这个世界里的小说地
理学。”
——克里斯托弗·莱曼·
豪普特，《纽约时报》
目前没有几个批评家…
…可以提醒我们谈论文学
也是文学的一部分。若能
为这种谈论加上激情、精
确和丰富的阅历，那便是
一份罕见而珍贵的才能：
我们的好消息是伍德有这
种才能而我们有伍德。
——加布里埃尔·乔西波
维奇，《泰晤士报文学增
刊》
伍德是一个天才的细读
者。这部批评集里妙笔贯
穿始终，时而甘美多汁，
时而刚毅雄健，时而据理
力争，时而倨傲冷嘲，激
情四溢又不失细节方寸。
——约翰·班维尔，《爱
尔兰时报》

莫尔的一生，特别是其快速而病态地被抬高成殉道者，在此照例还是非常引人人胜：阿克罗伊德用一种高贵的宿命论来叙述。这是巴克勒斯伯里的一栋文雅的房子，1509年，莫尔的“亲爱的”伊拉斯谟在这里写下了（（愚人颂》。我们又一次碰到莫尔的苦行毛衫，悄悄穿在他的法衣底下，所以只有他的女儿偶然发现了它，以及他用来鞭笞自己的结带。一如霍尔拜因的速写所示，他的大家庭是一个倡导新人文主义的人人平等的团体。莫尔教他的孩子阅读希腊语和拉丁语，方法是把字母贴在一个个箭靶上，鼓励学生朝它们射箭。这位日后的迫害者只容许用一根孔雀羽毛惩戒他的孩子。他和妻子爱丽丝一起弹鲁特琴，像木版画里的理想夫妻。莫尔所属的那批人文主义者，相信人文艺术亟待革新，特别是对希腊文和拉丁文的研习。他与伊拉斯谟一起，把相当反宗教的讽刺作家琉善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1518年他写道，人们应该通过伟大的世俗作家“建起通往神学的道路”。他认为教会需要改革，毫不含糊地指出神职人员滥用权力令大家反感牧师。正是面对这样一个世界他发出了美丽的哀叹，《乌托邦》（1516），其微妙的讽刺看来近乎自嘲，那些闹着玩唱反调在莫尔日后的岁月中变质为尖刻的算计。在乌托邦颠倒的岛屿世界里，离婚是允许的，居民可以信仰他们喜欢的任何宗教；这是奠定莫尔日后不朽的两个决定性因素。乌托邦的创始人，莫尔写道，能看清宗教分歧播下了冲突的种子。因此他允许信仰自由。他自己“也许会尽自己最大努力说服别人接受他的意见，他做这件事必须平静、柔和、悄然、清醒……如果他不能通过公正和温和的言语引导他们接受他的观点，他也不应诉诸任何暴力，不使用令人不快和煽动性的言语”。哎，这可不是什么便携的智慧；莫尔不仅会用“令人不快的”言辞，而且会用国家暴力来惩罚宗教异见者，甚至说他宁愿没写过《乌托邦》，也不想看到一个异端分子发达。
《乌托邦》是狂欢。它讽刺地把习俗颠倒，这样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穿习俗的金科玉律，本是任意妄为。例如，乌托邦的居民用金银制作最贱的物品，把珍贵的宝石当玩具送给孩子。里面有个很妙的玩笑，莫尔写大使不知乌托邦式的习俗，一身富贵，挂满金链子来到岛上。岛民以为他们是奴隶，而他们衣着朴素的仆人才是真正的使者。这种颠倒是所有道德讽刺的开关；见于卢西恩、蒙田《乌托邦》式的文章（（论食人族》和斯威夫特。莫尔翻译过琉善的《梅尼普斯》，其主人公前往冥府，发现死亡取消了生活中一切毫无意义的等级：马其顿的菲利普靠编烂草鞋赚钱，薛西斯在乞讨，等等。而琉善教诲的要点早前就讲清楚了，当时梅尼普斯告诉我们，人间的事情已经变得可悲地颠倒了：“通过观察，我发现就是这帮人，自己真正做的和竭力鼓吹的全然相反。我看到那些主张鄙视金钱的人死死咬着钱不放……而那些教我们拒绝名气的人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出名，而且基本上他们都公开批判享乐，私下里却拼命独乐乐。”有鉴于此，哈迪斯拨乱反正，重新颠倒已被颠倒之物。同理，乌托邦岛滑稽地颠覆了我们日常行为中对于道德的并不滑稽的颠覆。相应而言，乌托邦与其说是一个理想的社会，不如说是一个滑稽的社会。莫尔并不打算让我们生活在乌托邦，而是要我们受其合乎逻辑的嘲讽：与此相近的是莎士比亚的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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