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是童年的游戏,我们永远治愈不了自己的童年。”说这话的人,可能是法国南方一个橄榄球俱乐部的主席,可能不是。
他也可能是个无名无姓的老诗人。脸上的胡楂在地中海国家的阳光滋润下长得又粗又壮,光合作用让胡楂周围的肌肤越来越像翻耕多年、气孔丰富的泥土。他在老港码头石沿上抽着烟,一条接一条地钓沙丁鱼,收音机里播放着法甲比赛的消息,他用一份《队报》为鱼饵桶里乱爬的活蛆挡住太阳。足球、鱼和姐,都是他的日常。
他可能是一个连环杀人凶犯,每一天已对他不再有含义,明天他就要被执行死刑,往昔像涌过桥洞的洪水撕扯叠打着重犯牢房的墙壁,他突然清晰地回想幼时得到的第一个皮球,被父亲错误地充了太多气,第一脚用力踢出去,他疼得嗷嗷叫。父亲在一旁开心地笑。
他可以是一个中学英语老师。学英语、教英语对他来说是个纯粹的误会。他的脑海里每天都是Argentina,Maradona,Batistuta,西班牙语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语言!那么多名词、形容词、地名和人名以a结尾,天生的韵脚。
于是,在讲解高考模拟试题的间歇,他不忘给那些瞪着大眼睛的少男少女教几句基础西班牙语:Hola,adios,gracias,vamos,fatbol……还有Buenos Aires,好空气城,阿根廷首都,名叫“糖果盒”的体育场,Bombonera,他一直梦想要去的地方。
他也可以什么都不是,谁也不是。
他可以就是你,这本书的读者。
然而,即使他就是你,或者他不是你,他是谁,你叫什么名字,都和本书没有关系。足球自古以来就是一门神圣不可侵犯的大众写作,像《圣经》一样的大众写作,只有圣徒留其名——足球世界里最著名的一类圣徒名字,是南美球员的绰号,风之子,大脚,鸭子,烟枪,跳蚤,兔子,巫师,王子,食人魔——原作者无可查询,我们只知道,从某个时候开始,“大家就这样叫他。”
每个人想起足球和自己,都会记得,从童年的某个时候开始,足球走进我们的人生。但足球又何尝只是童年的游戏?我们无法治愈的,岂止是童年那么一点点?
足球也是少年的游戏,是青春的记忆,我们无法治愈童年,也无法治愈青春,无法治愈记忆,就连“无法治愈”这件事本身,也在脑海深处的沉积岩上叠加成新的一种无可救药的记忆。
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抽签仪式上,蛋民精神领袖、著名记者马德兴说,他已经年过半百了,恐怕这辈子也没有希望看到中国队捧起大力神杯。
马德兴无法治愈蛋民和中国足球,我也无法治愈马德兴。
反之亦然。 2014年版《黑白梦华录》或许应该有一个副标题:《黑白梦华录·球飞蛋打》。
4年后,我动笔写《黑白梦华录Ⅱ》,仍然对鸡蛋和蛋民关怀备至,马丁·路德·兴不顾宗教改革运动500周年的喜庆日子,对我发出严正抗议:
“你丫不写我要死啊?”
他说的有道理,如果没有道理,他就不是皇家马德兴。
为了在这日新月异、天翻地覆的无聊的世界里找到一点点乐趣,我得围绕足球、蛋民和马德兴,把写作和生活维持下去。
人类知识的建立途径是分门别类,人类发展知识的途径是无旁尽地分门别类。我对世界的认知仍然停留在原始人水平,我只爱区分“无聊”和“有趣”。
可是,谁又能证明自己有趣,而剩下的一切都是无聊?一个认为自己总是有趣的人,岂不是彻彻底底的无聊?需要多少天分或创造力,才能像每天起床一样总是从无聊里走出一小步?(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