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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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天上的云朵像什么?
它们不时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像棉花,像山峦,像森林,更像河流……没错的,你以上的每一个比喻都会得到我们老师麻子的表扬,但是1974年我的一个比喻,却让我本该快乐的日子从此提心吊胆,后来我终日躲在床下,睡在泥地上。是的,躺在泥土上的感觉真好,透彻的清凉,可以看到蚂蚁们快速地搬着家,它们忙碌成一条线,就像部队在急行军;我甚至可以跟长胡子的老鼠对视,它们后来根本就不怕我了。
该死的比喻!
而唯一知道这个比喻的人是芋头。
芋头是孤单的,因为芋头的脑袋有点毛病,我们都这样认为,芋头的成绩经常大红灯笼高高挂。挂了红灯的成绩单在芋头手里,像一只烫手的山芋,扔了不行,拿着又难受,所以回家的时候芋头总是走在最后,并把大多数时间都扔在了路上,有时,即使到了家,也不敢进门,伸着脑袋,像一只猫一样探一下家里的情况——芋头怕他爸瘦头。有一年冬天,因为成绩差,芋头的老爸瘦头在雪地上用黑灰画了一个圈,扒光了芋头的衣服,提着芋头的鞋,赶着芋头沿着边线走,每走一步,屁股上就挨一鞋,芋头瘦削的屁股就颤动一下,然后留下一条长长的黄瓜印,这样芋头成了磨房里的一头驴——如果能变成一头驴多好呀,芋头想,芋头冻得浑身发紫,小鸡鸡甚至连尿也尿不出来。
侧面看瘦头像个麻杆一样,撑着瘦瘦的脑袋,让你怀疑一阵风来就会把这脑袋吹折了,但是正面看就不一样了,一张阔阔的嘴巴能把吴家圩的白天说成黑夜,黑夜说成白天,吴家圩的人哪个不对这张嘴充满敬畏!更何况还有那双随时会发出亮光的大眼睛,那亮光与别人不一样,刺眼!
芋头的成绩虽然差,但这不要紧,芋头很红,突然间就红了,像突然通了电的白炽灯。
芋头有个特长,取鱼摸虾。无论哪一条水沟,芋头看i分钟,就会告诉我们这条沟里有没有鱼。芋头会时常在上学的路上,跳进水沟,然后逮几条鲫鱼或抓几只螃蟹送给麻子老师。麻子会笑吟吟地摸摸芋头的头:好,好,好。然后再扫视一下我们说,上课去。
我们仰酸了脖子也没得到麻子的一个“好”。
芋头成了麻子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而我则相反,我每天战战兢兢地看着麻子,生怕从他嘴里蹦出什么让我毁灭的话。芋头是艰苦朴素的红小兵,王麻子给芋头编了顺口溜:“刘志阳,不平常,小雷锋,美名扬。”芋头的衣服永远洗得干干净净并且永远有一块补丁,补丁也洗得干干净净,他好像就没有新衣服。你知道艰苦朴素,在我们那时是多么可贵的品质,衣服讲究补丁缀补丁,吃饭讲究吃红山芋,可我们喜欢新衣服,喜欢吃红烧肉,只有芋头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芋头有自己的崇高理想:当好红小兵,长大像雷锋叔叔一样为人民服务。
是的,那天在学校的操场上,麻子在慷慨陈辞唾沫星四溅的时候,我抬头看天,抬头看那些自由自在飘荡的云,它们幸福地聚集或者……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头像,像极了领袖。我为我的发现激动不已,不幸的是我告诉了芋头,芋头立即变了脸,我也突然变了脸。芋头说:我要报告老师!
我没出息地哭了。我说,我根本没诅咒老人家上天,老人家愉愉快快地在北京指挥着红小兵闹革命呢——你千万别告诉老师,我愿意给你作牛做马,好吗?好吗?
我的天啦,我怎能咒我心目中最最神圣的领袖呀!我觉得生不如死。
芋头冷笑着。从此我在芋头面前总是要夹着尾巴。
我送给芋头的是一只苹果!
要知道我那时候整天在饥饿中。我们经常在乡间的小路上急速狂奔,那是肚子逼的,沉重的饥饿催促我们快点回到家——三间茅屋,有灶膛,有水缸,当然四季不离的是嗡嗡的苍蝇,它们跟我一样,在米饭的香味里跌断了腰。在这个由木头支起的烧火架子上,我学会了自烧自吃,应该说还不到8岁,虽然烧的饭时熟时生,但是只要不是生米,我的肚子都能消化它们,并且从中获得力量。
饥饿令人讨厌。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吃饱了,你总是想吃,还想吃好的,所以时常跟着大人走亲戚,不仅跟妈妈,还跟奶奶;不仅跟奶奶,还跟爷爷。爷爷他们经常在夜里偷偷地杀一只鹅,煨一只鸡,香味隔河都能闻到,我再瞌睡,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我会时时盯着爷爷的行动,并且使自己努力不睡觉,以争取去喝口汤,但是我常常会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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