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高兴,胆子也就大起来;自从买了车,祥子跑得更快了。自己的车,当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车,就觉得有些不是味儿,假若不快跑的话。
他自己,自从到城里来,又长高了一寸多。他自己觉出来,仿佛还得往高里长呢。不错,他的皮肤与模样都更硬棒与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为还应当再长高一些。当他走到个小屋门或街门而必须大低头才能进去的时候,他虽不说什么,可是心中暗自喜欢,因为他已经是这么高大,而觉得还正在发长,他似乎既是个成人,又是个孩子,非常有趣。
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车,他自己的车,弓子软得颤悠颤悠的,连车把都微微动弹;车箱是那么亮,垫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响;跑得不快怎能对得起自己呢,怎能对得起那辆车呢?这一点不是虚荣心,而似乎是一种责任,非快跑,飞跑,不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与车的优美。那辆车也真是可爱,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直脊背,它都就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最顺心的帮助,他与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赶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只手拢着把,微微轻响的皮轮像阵利飕的小风似的催着他跑,飞快而平稳。拉到了地点,祥子的衣裤都拧得出汗来,哗哗的,像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骄傲的,一种疲乏,如同骑着名马跑了几十里那样。
假若胆壮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胆跑的时候可并不大意。不快跑是对不起人,快跑而碰伤了车便对不起自己。车是他的命,他知道该怎样的小心。小心与大胆放在一处,他便越来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与车都是铁作的。
因此,他不但敢放胆地跑,对于什么时候出车也不大去考虑。他觉得用力拉车去挣口饭吃,是天下最有骨气的事。他愿意出去,没人可以拦住他。外面的谣言他不大往心里听,什么西苑又来了兵,什么长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门外又在拉佚,什么齐化门已经关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自然,街上铺户已都上了门,而马路上站满了武装警察与保安队,他也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别人一样急忙收了车。可是,谣言,他不信。他知道怎样谨慎,特别因为车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昕风便是雨。再说,他的身体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赶到“点儿”上,他必定有办法,不至于吃很大的亏,他不是容易被欺侮的,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宽的肩膀!
战争的消息与谣言几乎每年随着春麦一块儿往起长,麦穗与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与忧惧的象征。祥子的新车刚交半岁的时候,正是麦子需要春雨的时节。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战争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来到。谣言吧,真事儿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经作过庄稼活;他不大关心战争怎样的毁坏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的随着他走,一块活地,宝地。因为缺雨,因为战争的消息,粮食都长了价钱;这个,祥子知道。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样的只会抱怨粮食贵,而一点主意没有;粮食贵,贵吧,谁有法儿教它贱呢?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灾难都放在脑后。
设若城里的人对于一切都没有办法,他们可会造谣言——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以便显出他们并不愚傻与不作事。他们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在谣言里,最有意思是关于战争的。别种谣言往往始终是谣言,好像谈鬼说狐那样,不会说着说着就真见了鬼。关于战争的,正是因为根本没有正确消息,谣言反倒能立竿见影。在小节目上也许与真事有很大的出入,可是对于战争本身的有无,十之八九是正确的。“要打仗了!”这句话一经出口,早晚准会打仗;至于谁和谁打,与怎么打,那就一个人一个说法了。祥子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不过,干苦工的人们——拉车的也在内——虽然不欢迎战争,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准倒霉。每逢战争一来,最着慌的是阔人们。他们一听见风声不好,赶快就想逃命;钱使他们来得快,也跑得快。他们自己可是不会跑,因为腿脚被钱赘的太沉重。他们得雇许多人作他们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车拉;在这个时候,专卖手脚的哥儿们的手与脚就一律贵起来: “前门,东车站!”“哪儿?”“东——车——站”“哦,干脆就给一块四毛钱!不用驳回,兵荒马乱的!”
就是在这个情形下,祥子把车拉出城去。谣言已经有十来天了,东西已都涨了价,可是战事似乎还在老远,一时半会儿不会打到北平来。祥子还照常拉车,并不因为谣言而偷点懒。有一天,拉到了西城,他看出点棱缝来。在护国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没有一个招呼“西苑哪?清华呀?”的。在新街口附近他转悠了一会儿。听说车已经都不敢出城,西直门外正在抓车,大车小车骡车洋车一齐抓。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车;车口的冷静露出真的危险,他有相当的胆子,但是不便故意的走死路。正在这个接骨眼儿,从南来了两辆车,车上坐着的好像是学生。拉车的一边走,一边儿喊:“有上清华的没有?嗨,清华!”
车口上的几辆车没有人答碴儿,大家有的看着那两辆车淡而不厌的微笑,有的叼着小烟袋坐着,连头也不抬。那两辆车还继续的喊:“都哑巴了?清华!”
“两块钱吧,我去!”一个年轻光头的矮子看别人不出声,开玩笑似的答应了这么一句。P11-14
老舍,舒庆春,字舍予,笔名老舍,满族正红旗人,本名舒庆春,生于北京,中国现代小说家、有名作家,杰出的语言大师、人民艺术家,新中国**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小坡的生日》、《猫城记》、《牛天赐传》、《骆驼祥子》等,短篇小说《赶集》等。老舍的文学语言通俗简易,朴实无华,幽默诙谐,具有较强的北京韵味。
1968年,老舍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并且得票数第一,当时老舍已经去世,所以那次诺贝尔奖就颁给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由此可见,老舍的文学成就是举世瞩目的。
在现代文学史上,老舍的名字总是与“市民题材、北京题材”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他是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老舍是语言大师,他创造性地用北京口语把北京的历史和现实、风俗与习惯,以及三教九流各种人等的喜怒哀乐都浓缩在一起,展现给读者一个完整的“京味”十足的世界。小说《骆驼祥子》作为一本最使老舍自己满意的作品,堪称我国现代文学的经典,展示了20世纪20年代老北京下层劳动者的生活现状,不但带给人思考,还有同情以及改变社会的勇气。
《骆驼祥子》不但人物形象突出,而且结构紧凑,落笔严谨。作品以祥子的“三起三落”为发展线索,以祥子和虎妞、祥子和小福子的爱情纠葛为中心,两相交织,把笔触伸向更底层的劳动人民,展示了老北京不同阶级、不同家庭的生活面貌,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现实,揭示了祥子悲剧的必然性与社会意义。
祥子来自农村,是个破产的青年农民——勤劳,纯朴,善良,他来到城市,渴望以自己的诚实劳动买一辆属于自己的黄包车,做个独立的劳动者。他用三年的时间省吃俭用,终于实现了愿望,成为自食其力的上等车夫。但刚拉了半年,车就在兵荒马乱中被逃兵掳走,祥子失去了洋车,只牵回三匹骆驼。祥子没有灰心,他依然倔强地从头开始,更加克己地拉车攒钱。可是,还没有等他再买上车,所有的积蓄又被侦探敲诈,洗劫一空,买车的梦想再次成为泡影。当祥子又一次拉上自己的车,是以他与虎妞的婚姻为代价的。可是好景不长,虎妞死于难产,他不得不卖掉人力车去料理丧事。
即使生活如此捉弄祥子,可他对未来还有憧憬,曹先生也给了他过上平安日子的机会,可是祥子最看重的人——小福子却死了,这种打击吹熄了他心中最后一朵希望的火花。祥子彻底被击倒了,从此他到处骗钱,浑浑噩噩地活着,不再靠自己的劳动来生存,偷奸耍滑,没有尊严,为了钱可以出卖他人,堕落为真正的“城市垃圾”。
祥子的悲剧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他要做一个独立劳动者的善良愿望最终破灭,是历史的必然。军阀的乱兵,反动政府的侦探,车行老板的强取豪夺,是中国社会半殖民地化过程中的产物,而生存权利的最终被剥夺,则是下层劳动者无法回避的历史命运。一个有序的国家,一个自立的民族,才是祥子这样的普通劳动者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的基础。
祥子的悲剧被放置在市民文化的土壤中,他带着小生产者的人生理想,有着不敢正视现实的盲目自信,在一切努力都失败后,他向命运屈服乃至苟且堕落。在小说的结尾,作者指出祥子是“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在那样的社会,个体劳动者要想幸福生活只有团结起来,赶走侵略者,建立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政权,才是唯一的出路。
除了祥子这个悲剧人物,虎妞也是小说中的一个悲剧。
虎妞尽管有着粗俗、自私等人性弱点,却并不是一个应该被大肆批判的人,相貌丑陋不该作为否定她的理由。我们应该跳出作者所处时代的局限,以一种现代的眼光重新客观地评价虎妞。
虎妞自幼丧母,在一个聚集了下层男人的车厂长大,所以她举止粗野如同男人,这不是她的错,是她成长的环境所造成的。虎妞其实既聪明又能干,她帮助父亲经营偌大的车厂并且得到所有车夫的尊重。
由于父亲的自私和那个时代男人们择偶观的偏见,虎妞到三十多岁都没有嫁人,但是她依旧生活乐观而没有过多地怨天尤人。她爱慕祥子的年轻憨厚、吃苦耐劳,这个愿望其-实是再正常不过。虎妞由于成长的环境,让她很强势、很蛮横,但她是真心对待祥子,她也需要爱情和友情,即使这样,她也没有逃脱那个时代的悲剧,难产而死,因为祥子没有钱为虎妞请医生,更别说送她去医院。
小说中最值得读者去同情的人物是小福子,没有比她更悲惨的人生,她的悲剧根本原因在于那个不成器的爸爸。小福子的爸爸二强子,不能担负起家庭的责任,固然有社会的原因,最主要的因素还是在于他自身,他挣不来钱就打老婆,打儿子,卖女儿,有钱就喝酒买醉。可怜的小福子为了养活弟弟,只好出卖自己,小说中所有的人都还有生存下去的办法,只有小福子没有。没有人帮她,没有人给她希望,她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直至一死了之。小福子这个让读者洒下一掬同情泪的可怜女子,即使放在今天来看,也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老舍编著的《骆驼祥子》讲述的是旧中国北平城里一个人力车夫祥子的悲剧故事。祥子来自乡间,日益凋蔽衰败的农村使他无法生存下去,他来到城市,渴望以自己的诚实劳动,创立新的生活。他试过各种工作,最后选中拉洋车。这一职业选择表明祥子尽管离开了土地,但其思维方式仍然是农民的。他习惯于个体劳动,同时又渴望有一辆像土地那样靠得住的车。买车,做个独立的劳动者,这是他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城市似乎给了祥子实现志愿的机遇,经过三年奋斗,他买上了车,但不到半年,竟被人抢去;但祥子仍然不肯放弃拥有自己的一辆车的梦想,尽管他对自己的追求不无怀疑,几度动摇,但仍然不断振作起来,再度奋斗。祥子以坚韧的性格和执拗的态度与生活展开搏斗,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内容。而搏斗的结局,是以祥子的失败告终的,他终于未能做成拥有自己一辆车的梦。这部小说的现实主义深刻性在于,它不仅描写了严酷的生活环境对祥子的物质剥夺,而且还刻画了祥子在生活理想被毁坏后的精神堕落。“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去了。”一个勤劳善良的农村青年,就这样被改塑为一个行尸走肉般的无业游民。
老舍编著的《骆驼祥子》以人力车夫祥子为中心,交织着北京穷苦社会世俗风情,是一纸对社会的控诉状,是一本关于人生的启示录。
小说刻画了许多像祥子一样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小人物形象,小说中的“城市贫民”形象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人物长廊增添了新形象,为新文学的发展开辟了新的领域。
小说讲求“俗”和“白”,描写普通的市井生活,具有浓郁的市井风味和北京地方色彩;语言朴实,特别重视北平市民群众的口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