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写?怎么读?
我在危境。你不吧。
一个礼拜前去看医生,等待的时候抖开《纽约时报》扫一眼候诊室,十多个病人,大人老人孩子,全都在扒拉手机,东式脸中国、越南、韩国,西式脸白色、黑色、棕色,拇指的屏幕小动作明示不是玩游戏是阅读。这幅风俗小景震撼我:人类突入新阅读纪了。看看这些超肥孩子,艳俗女人,牛仔裤膝盖脏兮兮、指甲带黑泥的男人,都属于知识分子哀叹的不读书人?而人家全在读!虽然,你知我知,人家读的非你我读的内容。但是,文字,在上一次文明突进,古登堡印刷术发明让《圣经》大流行,然后识字人突增,纸媒传播之后,这一次,用手机普及天下。
不由得,又想写作者我之处境。
我回想1993年在海德堡小聚,北岛、多多、顾城,还有当地居民龙应台,我们讨论的主题是“流亡的文字”。这么多年过去,聚会的一些细节仍然记得。
记得多多在本子上画画,顾城也画画,细钢笔描出几何似的线。记得听北岛他们的朗诵会,突然地,我把从诗人口中飘的诗悬在空中看,第一次我把中文作纯意象观赏。和顾城和谢烨我们三人傍晚散步,顾城和我抢着背王朔小说好玩的句子,谢烨一起呵呵笑着,同时负责帮三人记着路,别光顾了乐找不回旅馆,顾城和我方向感都很糟糕(分手后没多久他俩惨烈先后脚一起走了的事件特别知会独回美国的我)。
我还记得,高行健匆匆路过,在旅馆前台放下一本书跟我说,“此书把我的中国全写完了。”立在台前,我读那书,在人艺当导演时我最早读他的剧本《野人》,这书似是《野人》的延续,再接下去的故事你知道的,一些年之后它诺贝尔了。
还有,我记得龙应台说她写不下去了,觉得很孤独,我俩在车水马龙的海德堡阳光街头走着,我说,无人知道也无人在意个人处境,在读者眼中你是欧洲一盏明灯。她那时候写成什么样,她后来成就到什么地步,不用我这里费字跟你提了。
想跟你说的是,我特别记得那次聚会龙应台说的一件小事。说国民党统治台湾了,日据时期几位流行作家突然之间无法写下去了,他们日语成长,日语阅读,日语写作,突然改中文统治,顿时成文盲了!
龙应台说完我听到北岛“啊”了一声,喃喃自语:“那我们比他们还是好多了……”他的直白让我很记得。我特别记得那一刻的寂静,国际流浪的中文文字的我们为同是黄面孔的日语书写者的失语迟迟哀悼,更是在焦虑自我文字的荒路,文字使徒先知与后觉,一下子看到如今?
当“手机”这种移动阅读器出现(现在美国智能手机拥有率是77%,中国比这个数字还高?),文字效用和阅读极大地改观。碎片化阅读。短文写作。去文字化——视觉化的读者终端,是媒体研究者的流行词汇。最近有个App就一词Yo,可译为:“你”(vou)的口语;“喂”,打招呼;“爱你”,“注意哈”,“说你呢”——留神你狗日的……再加表情符号(一千之多),表达传递者此时此刻的各种可能性和接受的那位读者的感觉。
我的失落和我的焦虑一直与我同行,像看医生一样,我做着自我检查。P3-5
张辛欣,作家、导演、画家。小说《在同一地平线上》《我们这个年纪的梦》《疯狂的君子兰》等,曾引领20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风潮;1985年,单人骑车走读大运河,并以作家身份出镜主持《运河人》大型纪录片;口述实录《“北京人”——一百个中国人的自述》抢先发售以非虚构文学样式出现,被译成十多种外文,在靠前外产生广泛影响。1988年,开始海外游学生涯,曾为法国文化部访问学者、美国康奈尔大学访问学者。现旅居美国。她的艺术创作跨越各种媒介:舞台、电影、电视、广播、网络、绘画、数码多媒体。
辛欣二字真是不可分开、生来命定。一苦一乐,苦中作乐,举重若轻,真伪难辨,有如红楼,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的伪造生涯》出自俗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空,因此不俗。俗人辛酸落泪之处,作者放声大笑落笔成荒唐文字。
——陈迈平(笔名万之,翻译家)
书名几乎是我的墓志铭。
我被推进圣琼斯医院急诊室,胃持续绞痛,放射到后背和肾脏,计算机断层扫描显示,胃里异常阴影,肝脏散布颗粒,右。肾有一个瘤子。急诊怀疑胃癌,立刻转专科,一分为二消化道科和泌尿科,预约胃镜,做核磁共振,把增强剂打入静脉一阵热流,为了看肾瘤边缘的清晰度,是不是癌菜花状了。抱歉,你想读我这些年的创作心得,铺面而来却是枯燥的病理术语;然而,这个急诊事件跟当下我的创作直接关联。
也许,你和我是同代人,一起从20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化解冻走过来,也许你记得那时候我的文学创作,虚构的、非虚构的,那时候我骑自行车沿着大运河,从北京源头走到钱塘江入海地方,我在CCTv主持我的采访节目。在街上我常被观众认出来;我用我采访的口述历史,主持中央台“普通人”节目;用我的侦探小说在天津广播电台做长篇连续播讲;一些喜欢我的读者不喜欢我到处出现,写信来,认定我是孤寂的不是热闹的(人人手写信的八十年代);我写电影剧本,是阿城《棋王》的编剧;我演戏,演易卜生《培尔金特》的山妖公主,我在大学念戏剧导演。在人艺做导演。然后,我出走了,是你眼前的我了。
后来这些年,我为VOA写和播,上世纪末网络热潮,我投入硅谷起家的中文数码出版公司,在网上开专栏(中文第一个),在唱片公司录歌,伪造名画,追逐戏剧,旁听电影课,泡电影院(一礼拜三次影院,很多年了),我画绘本书,翻译商务也翻译名剧,自己做数码书,做语音,做视频,和在英国、日本、法国的翻译联手做数码绘本……我没有吹牛皮,走在通向死亡的捷径,给自己的墓志铭打着草稿,掰指头数一数我干过的各种艺术伪造术,这构成这本小书的内容。
走在末路的我,跟你坦白,我的新伪造生涯源于:
空洞。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好多天涯流落者都感到空洞,被新焦虑包围着,同时被空洞包围。一个朋友出来没几天就跑回去了,好像是从恐怖片逃走,回去见到人就解释,“在外面闲得心好慌!你们不能懂!不能懂!不能懂!”朋友都说不懂,说可惜了上好的移民机会。话飘到大洋这边,我听,我想,我能懂。
我们有着同样的成长背景,从出生到死亡被全面管理,包括思维方式和审美趣味。你上班,开会,推诿,抵抗,巴结:从孩子幼儿园到补习老师到住房到看病(我没有孩子少一大项,但得为分配住房到处奔走呼号)。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的时候,我算是个异数,因为写小说“精神污染”被批判,对生存的直接效应是,大学毕业时我无法被分配——没有任何一家剧院敢收留我这条落水狗。考研究生留校吧,带研究生的教授都不敢看我的卷子,生怕看一眼就沾上了;幸而运动狂飙打住了,我进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当导演的时候,除了排戏我不去上班,我独来独往,过着跟自己忙活的日子。在天涯异乡我也一样,这么多年我不参加pany,不跟人吃吃喝喝,站在厨房吃着,眼睛扫着杂志报纸。简约,创造,白忙碌。
然而,空洞,巨大的空洞,直袭外部同时内部。作为中国作家的我的曾经外部动作,文学讲演,国际旅行,全都消失了;我自己把访问学者的教职也掐掉了,好埋头写长篇,写长篇的时候把跑车卖掉了(省下保险费),把医疗保险也免了(回国时候用别人名字体检)。为什么活着的哲学命题,用减法做到零。
我的空洞,无所不在。
这本小书有一篇,我临摹名作的体会,是打开我的一把钥匙,天下没有比通过临摹名作来对付空洞的更好方式了(你也试试,别说你不空洞)。从前我不会画画,流落的我是从伪造名作直接上手。我在世界各地博物馆看原画,看大观也一处一处研究局部,伪造名画的职业高手都是这么干的;我在专业录音棚唱歌,我的女低音生逢其时,生命再一次等待宣判的时候让我无耻地告诉你,我练各种艺术活儿,因为想做电影,想一个人做一部商业片,一人干全部活儿。
……
胃癌虽然是一个假警报,但是不能吃东西依然是问题,咖啡,酒,不能喝,镇痛药,不能吃,流食是日子的流水线,而且,不能乐,不能愁,手总捂着心窝,字在心里——应该说——胃里,也不出现,胃和脑的关系,我19岁当职业护士时候就在临床观察到了,脑瘀血病患会出现黑色大便,那是因为脑神经受创引起胃出血。
空洞,原来还可以这样降临,我的情绪空前稳定,无名焦虑明显降低,自诊断,因为肾被瘤子占领,肾上腺激素不够于是性情被制衡了。伪警报给出一种真提示:你这副生命不是无限混的,空洞,是一张时刻表,在我的空洞最后一格之前做完几件活儿,你没有权利因此自由坠落。空洞中,耐心等,等待胃液刺激脑神经,而胃液不能多,不然就会胃疼的。于是,你读这本小书每一行背后隐藏的涂抹和修补,其实不那么轻易的,而英勇涂抹又何必!你在问吗,是啊,我也在想,为了还愿?
请读“我的骇客帝国”那部分。现在我更懂放逐荒原李尔王的台词:“每一阵寒冷的风,都是最好的朋友!”我孤独的创作路上,有着一阵阵暖流,我和朋友隔着大洋一起创作,共同DIY数码绘本,在不同国家翻译做出多种语言数码绘本,在Apple在AmaZon出售,做视频外放Y0utube内放各视频网,和合作者和指导我的人们,有些到现在没见过面!这是不是挺奇妙的?和我合作的人究竟都是什么人?
这些人对落魄艺术工匠我有着特别的悲悯?也许,我们气质相似?借文字之桥,我跟感觉相近的人再一次走近。书籍,如今是一种多么奢侈的形式,写,编,校对,设计,印刷,装订,为这书握在手中的私人感,编辑特地做小开本,于是这书厚,为了你读着不散,书脊做了内加固,暗刷一道胶——这是我和天涯骇客的秘密链接。
虽然,我不给自己刻碑,却有着确实的遗憾,比如你读到的一个又一个我怎么画怎么做绘本的故事和发展,我做我不满意自己我还在路上,当你读到我的这个时候,又有了一种希望,于是我生出新构思和做法,读书不是看电影,无需埋伏彩蛋最后才解开,你可以直接读最后一篇文章,摇滚说书,那算是我的墓志铭。
2016年8月27日
“身披斗篷,头枕剑睡,随时准备打架,随时准备逃亡。”张辛欣在《我的伪造生涯》中引用的这段对卡拉瓦乔的描述,其实也大可以作为她自己的精神速写。小说、电影、绘画、播音甚至歌曲演唱……本书的作者犹如女侠一般,在不同的文化地貌间潇洒穿行。她的文字如她的生命本身一样,自在、自由、自足,将我们引向诸多妙趣横生的世界。张辛欣将这些统称为自己的“伪造生涯”,但穿过这充满隐喻的“伪造”,我读到的却是一种孩子般的爱与真诚。
《我的伪造生涯》出自俗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空,因此不俗。俗人辛酸落泪之处,作者放声大笑落笔成荒唐文字。
张辛欣不是用大脑,而是用整具躯体、每个毛孔感知和思考。她拥有通感的视域、任性跳切的语言节奏,以及喷薄不息、且能同步、自动转换为个人腔调的意识流。她的逃离或者流落,得以保全数十载不变的文学品质,得以避开与时俱进,安然坐立在世界任意的某个角落,静待被人遗忘,却又如此令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