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友情诞生了,而我也展开狂热的一季。桑德多似乎是铁打的,他先祖和铁关系不浅;他告诉我他祖先是铁匠、锅匠,他们在炭火中锻造钉子,覆轮子以铁环,打铁打到耳聋,而他自己看到岩石里的铁矿脉时,就像看到了老朋友。冬天,兴起时,他会把滑雪板绑在脚踏车上,大清早骑着车直到遇到雪地,身上没有一文钱,口袋里一边是生菜一边是水果,然后晚上或第二天回来。睡在草棚里,风雪越大,肚子越饿,他觉得越健康快乐。
夏天,单独出门时,他常带只狗做伴。这是一条表情颓丧的杂种狗;事实上,桑德多告诉我那狗小时候被猫欺负过,边说还边表演。它走得太靠近一窝初生的小猫,恼怒的母猫开始发出嘶嘶声,毛发竖起,但那小狗还没学会这些讯号,站在那儿像个呆子。猫袭击它,追上它,抓破了它的鼻子,此后狗就永久受创。它觉得颜面尽失,所以桑德多做了个棉球,告诉它这就是猫,每天早上给它发泄一顿,恢复它的狗格。同样为了心理治疗,桑德多带它去爬山。他把它绑在绳子一端,自己在另一端,把狗稳放在突岩上,然后往上爬,当绳子拉紧,他慢慢拉上去,所以狗学会鼻子朝天,在几乎垂直的岩壁上爬,还呜呜叫,好像在做梦。桑德多攀岩主要靠直觉,不是技术,信任他的手力及岩石中的矽、钙、镁。如果没把精力耗光,他会觉得浪费了一天。他向我解释,如果不运动,肥肉会累积在眼睛后面,眼都会凸出来,这可不健康。努力运动会耗掉肥油,眼球就陷回眼座变得锐利。
谈起他的冒险他有些勉强。他不是那种会为了能说它而去做某些事的人(像我)。他不喜欢伟大的话,连话也不爱说。就像爬山,他也没学过怎么说话。他只说核心重点,全不像别人。
如必要,他会带个三十公斤的背包,但通常不用。他有口袋就够了,放蔬菜、面包、小刀,有时是毛了边的山岳指南,还有修补用的铁丝。事实上,他带指南不是因为信任它,恰恰相反。他排斥指南,觉得它碍手碍脚。不止如此,他觉得那是一种可厌的雪、石头和纸混合的杂种。他带它上山是为了贬损它,若找到错他会高兴,即使自己或同伴受损。他可以走上两天不吃东西,或一次吃三顿再走,对他,任何季节都好。冬天滑雪,但不是在那些设备优良、价格高昂的滑坡,对此他的短评是:太穷,买不起上坡穿的海豹皮大衣。他教我如何缝大麻布,一种克难品,它吸水然后冻得像鳕鱼,滑下坡时须绑在腰际。他拉我到渺无人迹的新雪地越野滑雪,凭野人般的直觉找路。在夏天,从一个山崖到另一个,陶醉在阳光和风下,指头划过人类从没碰过的岩石,但并非名山,也不是追寻伟绩,这些事他无所谓。重要的是知道他的极限,考验并改进自己。更模糊的目的是为日日逼近的未来苦日子做准备。
看到山上的桑德多,让你还能认命地活在这世界,忘掉欧洲的梦魇。这是他的地方,他生下来就为此,像土拨鼠一般。在山上,他就高兴,那种沉默而感染的快乐,像点亮的灯。他让我进入与天地的和谐,并注入了我对自由的企求,能力的丰饶,及了解事物的饥渴。我们会在清晨爬出帐篷揉着双眼,太阳即将升起,四周矗立着白色、褐色的群山,清新得好像昨夜才出生,但同时又如此古老。它们是孤岛,是他乡。
……
我们的冒险从不是安详踱步,有时反而更困难,桑德多说到四十岁时,我们可以有更多时间欣赏风景。二月某天,他说:“让我们去,好吗?”——他的用语是指,既然天气很好,我们下午该出发去爬M之牙,我们商议已久的一座。我们在一家旅店过夜,第二天不太早(桑德多不喜欢表,它静静的宣示是一种侵犯)离开。我们一头栽进雾中拼命爬,一点左右看到阳光,已到一峰顶的巨石,但爬错了峰。
然后我说我们应可以往下爬一百公尺,穿过山,然后沿着下一条山脊上去;或干脆就爬这座错山好了。但桑德多,以他了不起的怀疑及短短几字说我的建议很好,但从这儿“走轻松的西北脊”(这是讽刺地引用指南),我们也可以在半小时内到M之牙。连走错路都不允许,岂不辜负了二十岁的青春。
“轻松山脊”在夏天一定是很轻松,但我们发现它实在令人头痛。向阳的石面是潮的,背阴面结冰,大石块之间的地方是深到腰部的松雪。我们五点才到山顶,我可怜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而桑德多则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我有点恼怒。“我们怎么下去?”
“要下去嘛,到时候再说吧。”然后他神秘地又说,“最糟的情况是必须尝熊肉。”嗯,那夜我们尝到熊肉了,夜晚感觉非常非常长。我们花了两小时爬下来,绳子都冻直了,丢起来困难。七点钟天已黑,我们到一个冻住的池塘边。我们吃剩下的一点东西,在迎风面搭个没用的挡风板,在地上躺下来睡觉,彼此紧紧地靠在一起。时间仿佛冻结,我们隔一阵就站起来活动血液,感觉总处在同一时间:风从没停过,总是同样的月影,同样的碎云。我们照书上说的脱下靴子,脚留在袋中。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似乎来自雪堆而不是天上,我们两眼惺忪,四肢麻木地爬起。靴子冻住,敲起来像铃,我们得像老母鸡孵蛋般抱着它许久才能穿。我们还是拿出精神下了山。旅店老板吃吃窃笑问我们可好,同时瞪着眼睛看我们那副狼狈相。我们轻松地回答旅途愉快,付了账,扬长而去。这就是那——熊肉;多年过去,我后悔我吃得那么少,因再没有任何东西尝起来那么香,那是健壮和自由的滋味,可以犯错的自由,自己做主人的自由。这就是为什么我感激桑德多有意地带我找麻烦,我知道这日后帮了我。
那倒没帮桑德多,至少没多少。桑德多的全名是桑德多·戴马斯楚,皮埃蒙特行动党游击队战死的第一人。一九四四年四月,在数月极端紧张活动后,他被法西斯俘虏,拒不投降,反试着从法西斯党部逃走。墨索里尼从少年感化院招募的儿童行刑队,用冲锋枪从背后打穿他的脖子。尸体暴露在路上很多天,法西斯禁止人民埋葬他。
今天我知道想用文字编织一个人,让他在纸上活起来,尤其桑德多,是完全无望的。他不是那种你可以说故事的人,也不是那种你可以立碑的人——他嘲笑石碑。他活在行动中,当行动结束,他什么也没留下——留下的就只有文字。(P41-46)
普里莫·莱维,意大利化学家,也被誉为意大利重量作家。他是奥斯维辛幸存者,靠前74517号囚犯,也是二十世纪引人注目的公众喉舌,备受索尔·贝娄,·罗斯、卡尔维诺以及安伯托·艾柯等文学大师的推崇。
莱维1947年出版回忆奥斯维辛经历的处女作《这是不是个人》时,卡尔维诺为他撰写书评,直至该书于1958年推出修订版,莱维才终获文坛认可。从此,他的创作如源泉喷涌,涉及诗歌、小说、回忆录等各个领域。1963年出版的《终战》,描述他从集中营得救回到意大利的经过,这部作品被选入意大利语文教材,并于1997年被改编为电影《劫后余生》。
出版于1975年的《元素周期表》是莱维有名的作品之一,并在2016被BBC出于教育公众的目的,改编成两集广播剧。
锌虽然很容易和酸反应,但是很纯的锌遇到酸时,倒不大会起作用。人们可以从这里得到两个相反的哲学结论:赞美纯真,它防止罪恶;赞美杂物,它引导变化以及生命。我放弃了道德教训,而倾向于后者。为了轮子要转,生活要过,杂质是必要的。肥沃的土壤之中,要有许多杂质。异议,多样,盐粒和芥末都是必要的。法西斯不要这些,禁止这些,因此你不是法西斯分子。它要每个人一样,而你就不。世上也没有无尘的贞德,若有也令人生厌。——普里莫·莱维
只要读完《元素周期表》第一章,你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位真正的作家。——《纽约客》
化学对于莱维来说,也是一所“政治的学校”。——《纽约时报》
读者会开始明白,化学不是一个“学科”,并不晦涩难解,也非令人困惑的、塑造现实的知识基础:化学就是现实本身。化学在我们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触摸、每一次反应,甚至在我们和他人的每一种行为之中。——《卫报》
翻译莱维(译后记)
◎牟中原
《元素周期表》这本书的翻译工作,跟了我有六年了,真久!如今终于交稿,即将问世,如释重负。
一九九二年夏,大学联考,我入闱场工作。等考题定稿,校阅完毕后,有七天无事而失去行动自由的时间。当时带了莱维的《元素周期表》英文版作为读物,顺手也就开始翻译,纯为好玩,打发时间,也没想到要出版。多年来,研究工作是越来越忙,越起劲,翻译的事也就断断续续,算是自娱吧!但每次重新开动,整个稿子又重改一次,前后也三易其稿了。直到去年底,让老友林和知道手头上有这本书的八成译稿,他好心帮忙联络出版,这才终于下了决心收拾这没完没了的私密译作。
译完了,该说些什么?实在不多,因我理想中的译者应该只留下译文,不做其他文章来指导读者,提供意见。但这好像不是西洋文学中译的传统。
傅雷虽然说“在一部不朽的原作之前,冠上不伦的序文是件亵渎的行为”,但他通常还是写了“译序”。杨绛译《堂吉诃德》写了二十三页的译者序。韩少功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也有十一页的序。意见都不少。
其实译者大约都知道翻译文学本身就是件“讯息转折”的工作,没法完全跨越语言的鸿沟,最多只能说神似罢了。《元素周期表》原著是意大利文,我不懂意文,依据的是Raymond Rosenthal的英译本。作为一个化学家,我知道我可以不读德文原著,而可以从英文译本完全了解专著原意,因为大家有共通的化学术语及基本原理。但《元素周期表》不是关于化学知识的传述,莱维的语言是文学的、回忆的、沉思的,我终究是没法确定译文和原文的差异,而我很好奇这点。这其实是写这短文的目的,希望有人有兴趣根据意大利文再译一次,到时这译本也就可放一边了。
作者莱维本人其实是相当在意翻译文字的,他在纳粹集中营的回忆录《这是不是个人》第一次译成德文时,非常紧张。“我害怕我的文字会丧失原色,失掉涵义……看到一个人的思想被扭曲、打折,他挖空心思的用词被误解、转换。”就因此,他的著作的英译本都是非常小心进行的,Rosenthal成为莱维后来大部分著作的英译者,并因此获翻译奖。
有意思的是,莱维本人也从事翻译工作,他是卡夫卡《审判》的意大利文版译者。我也很好奇,他的译文能否保留卡夫卡文字特殊的棱角?
看样子,这些翻译“忠实”的问题真是没解,尤其小国家(如捷克)文学的翻译多只能从英文或法文转译,这更没法说了。
但我想翻译真正要做的是居中担负起不同语言、不同文化的沟通工作。我们读《元素周期表》这样的书是向往一种整体文化,在那儿,“科学”和“文学”并不割裂,而语言可以穿透国度。化学家这行业的故事是可以欣赏、了解的。“集中营”的极端残忍,虽无法以文字描述,但我们仍然要反复听残存者的声音。这些文化的整体感是可以透过翻译传达的。
《元素周期表》一书不止是莱维的自传、他这行业的记录,更是他那一代的故事。透过化学元素的隐喻、科学式的文笔,他写下自己和他周围一群人的遭遇,及他的冥想和反思。《元素周期表》是一本很难分类的书,很难用简单几句话描述它。莱维的吸引力在于他所传递的整体感,在他的世界里,每样事都奇妙地联结在一起。
幸存者的声音——导读
◎王浩威
一九九七年初夏,到意大利水上之都参观威尼斯双年展。结束了比安那列举办的颁奖观礼后,离开这个过度拥挤的第一展览会场,一群朋友走到由旧日造船厂改建的第二会场。
一八九三年开始的威尼斯双年展,曾经是未来派的大本营,希特勒痛斥为堕落艺术的讨伐对象;到了二战后,原本秉持世界一同的良意,双年展旧别馆再加上新设计的建筑,都拥有了自己的国名,仿如联合国般充斥着另一种国家主义。由旧造船厂改成的第二会场,以大会主动邀约的艺术家为主,国家的旗帜终于消失。
我们一群人先出了第二会场,沿水道旁的巷子漫步,而后随意找了一家平常小馆,简单进食。一位同行的意大利艺术家聊起了文学和艺术的关系,他说其实意大利一直都很重视文学。他本身是位化学家,经营了一家化学工厂,却长期支持前卫艺术,包括搜购和写评论。
一起走了好长一段路,我终于有机会认识他,不禁问:“你的情形,跨界搞文艺的化学家,不就像普里莫?莱维一样吗?”
他感到惊讶,问道:“在你们那里,有他的作品翻译出版吗?”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说莱维是多么棒的作家,他的敏锐心思,他真诚的文学态度,当然,也谈到了他的自杀带来的遗憾。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二日的晚上,普里莫?莱维去世近五年左右,罗马的街头出现了长长的火炬队伍,上千点火光在黑夜中前进。他们聚集是为了反对意大利境内逐年崛起的种族主义和新纳粹风气,特别是近年横行的光头族。在小巷口,一幅长长拉开的抗议布条只简单写着几个数字:174517。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五日,二十万人聚集在米兰庆祝意大利脱离法西斯政权四十九周年,其中一幅抢眼的旗帜写着:“勿忘174517”。
174517,一串乍看毫无意义的数字,在二战尚未结束的一九四四年二月,赤裸裸地烙在普里莫?莱维的肌肤上。当时他刚从一列囚禁的火车上走下月台。这是前后一年来载送几千人的许多列车中的一列。五百个人从意大利佛索利监狱被送到日后恶名昭彰的德国“奥斯维辛”集中营。车上有二十九名妇女和九十五名男子被挑中,依序烙印,编号从174471到174565,而174517只是其中一号。剩下的四百人,老幼妇孺等等,人数很庞大,处理却很简单,直接送入瓦斯室处死。
人类历史上最悲痛记忆的所在地奥斯维辛集中营,于一九四三年底设立。当时纳粹德国的年轻劳力投入了战场,工厂迫切需要人手,于是一个彻底利用劳力的集中营出现了。二战期间,意大利境内有八千名犹太人被送出境,六千名被送到奥斯维辛,只有三百五十六名在战后生还回到故乡。莱维,这位被编号为174517的囚犯,日后在美国小说家菲利普?罗斯的访谈里表示,他的幸存是一大堆因素赐予的,主要包括他的迟迟被捕,他适合这个强迫劳役制度的要求,当然,最重要的是,纯属幸运而已。
奥斯维辛的大门就刻着这样的字句:ArbeitMachtFrei,劳动使人自由。一九一九年七月三十一日出生的莱维,抵达奥斯维辛时是二十五岁。他被挑出来的原因,最先是因为年轻力壮,后来是因为他化学家的专长;最后,当德国开始战败,健康囚犯都被强制撤离和谋杀时,他却正因猩红热侵袭奄奄一息,被丢弃在营中营而幸存。
这许多幸运的偶然,这样微小的生存概率,在和死神不断擦身而过的过程中,幸存的人,包括莱维,也就成为永远无法相信生命的困惑者,却又势必扮演这一切灾难的目击证人。
和读者所熟悉的卡尔维诺一样,莱维从出生以来,一直都生活在都灵。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作家,文坛精神领袖帕韦塞,将卡尔维诺引进文坛,介绍到最重要的文化出版社艾依纳乌迪工作和出书。相反,同样是都灵人,同样在二战后写作,只比卡尔维诺大四岁的莱维,却没有这样的幸运。一方面,战后回到都灵的他,就像《元素周期表》里写的,在这个近乎废墟的城郊找到了一份工厂化学家的工作,也就少与都灵文人圈来往。然而,更重要的原因却是他作品中的绝望和愤怒。
在奥斯维辛的绝望处境里支持他活下去的,就是盼望扮演这场悲剧见证人的决心。他将观察和感受陆续写在纸上,然后一一销毁,只留在脑海而免遭发现。
回到都灵,他和另一位同是幸存者的医师列奥那多?德?贝纳德提揭露集中营如何虐待和摧毁人体的科学报告,刊在医学期刊上。一九四七年,他开始在《人民之友》周刊发表有关集中营的文章。完整手稿分别给了艾依纳乌迪、帕韦塞和金兹伯格夫人,反响极佳,可是出版社却大多没兴趣,最后是一家小出版社草草发行,第一版滞销,在佛罗伦萨的地下仓库里的库存,某年水灾全遭淹渍。
二战后,乃至今天,人们一直不愿去回想大屠杀这类的记忆,这一切历史事件证明了人性可能的残酷,既不仅仅属于少数几个民族,也不是人类的文明演化可以消除的,而是永远、永远地存在像你我这样的所谓平凡或善良老百姓的潜意识深处。莱维喊出来了,大家的痛处却被触及了,即使是良心知识分子,也都有意无意地回避,而不是积极欢迎它的出版。
《这是不是个人》在被拒十年后,一九五八年才由埃伊瑙迪出版。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二战的灾难还距离不远,经历过法西斯、战争、死亡和集中营的一代,发觉部分新一代欧洲青年开始投入当年的思考模式,新法西斯和新纳粹风潮蠢蠢欲动。学校的教科书还停留在过去,课本里的历史只记录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因为这样的发展,原先指望以遗忘作为原谅的文化界开始恐慌起来,许多二战期间的资料,包括《安妮日记》在内,终于得以发行。初版仅有两千册的《这是不是个人》,到一九八七年为止,共售出七十五万册。
在《这是不是个人》里,集中营的主题一直持续着,声音是愤怒和见证的;到了《终战》,分贝开始下降,思考更加复杂。他的反省不再是只有少数的“坏人”,而是包括犹太人在内的集体的道德责任,耻辱和罪疚成为一再盘旋的主题。
《终战》的《耻辱》一章最先完成于一九四七年,关于“所谓正直的人在他人果真做下错事以前,早已隐约感到耻辱”的主题,在四十年后他在死前发表的最后一本重要作品《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中,进一步发展成对幸存者更深远的分析,特别是他们的罪疚和耻辱。罪疚是指在某些场合中,尽管主动选择的可能性是渺小的,但还是有可能时,幸存者对自己没有抵抗或没有救助他人(虽然当时的情况根本不可能)而永远承受自责。耻辱既是个人也是集体的。幸存者必须个别地承受别人质疑的眼神:为什么别人都死了而你还活着?同时也承受着集体的耻辱:我居然也是属于这般禽兽的人类的一分子。
在这样复杂的思考和分析后,莱维开始肯定为何有些人在承受囚禁和侮辱时,可以勇敢活下来,在自由之后反而自行结束生命。他说:“自杀的行径是人性的而不是动物的,它是缜密思考的举止,不是冲动或不自然的选择。”奥地利籍哲学家汉斯?迈耶在一九七八年自杀,生前写了一篇《奥斯维辛的知识分子》,警告下一代一定要抗拒冷漠和不在乎。莱维在书中,也用了一整个章节来讨论这个问题,结论都是悲观而不确定的。
在这本书出版的同一年,一九八六年六月,奥地利前纳粹分子瓦尔德海姆当选为该国总理,引起欧洲知识分子的一片愤怒和辩论;当然,意大利也不例外。莱维在他的《圣经》背后写了一首诗:
如果没有多少的改变也不要怯懦了。我们需要你,虽然你只是较不疲累罢了。
……再想想我们所犯的错吧:在我们之间有一些人,他们的追寻还是瞎眼地出发,像是蒙上眼布的人凭依摸索。还有些人海盗般出航;有些人努力继续坚持好心肠。
……千万别惊骇了,在这废墟和垃圾的恶臭里:我曾经赤手清除这一切,就在和你们一样的年纪时。维持这样的步伐,盼望你可以做到。我们曾经梳开彗星的发丛,
解读出天才的秘密,踏上月球的沙地,建立奥斯维辛和摧毁广岛。瞧,我们并不是啥都不动的。扛上这负担吧,继续现在的困惑。千万啊,千万不要称我们为导师。 这一年的年底,莱维再次陷入严重的抑郁症。一九八七年年初,在最后的一次访问里,他说:“过去和现在的每一刻,我总觉得要将一切都说出来……我走过迢迢的混乱,也许是和集中营经验有关。我面对困难的情形,惨透了。而这些都是没写出来的……我不是勇敢强壮的。一点也不是!”
三月,他连续两次接受前列腺手术,身体的恶化让抑郁症加重。四月八日清晨,意大利国家电视台的新闻宣称,普里莫?莱维从他家的三楼坠落身亡。
普里莫?莱维不仅是奥斯维辛的幸存者,也不只是在书写对集中营的回忆和反思。
一九九五年九月,旅行途中路过伦敦,遇见了在英国游修科学史的朋友。他说,最近才因为课堂老师的介绍,读完一本棒极了的书《元素周期表》。从萨尔茨堡搭车到苏黎世,再搭机到伦敦的途中,我也买了这一本《元素周期表》。
莱维从没丢开他出身的化学本行。只是,在人的问题和化学的科学之间,身为科学家的他不再是看不见的观察者,所有所谓客观的科学都开始有了主观的故事和历史。莱维用人文的眼神凝视科学,颠覆了几百年来在科学与人文的争执中,永远只有科学在打量着人文的处境。
他曾经写诗、写评论,也写过完全符合严格西方定义的长篇小说《若非此时,何时?》。然而,大多数评论家公认
《元素周期表》是他最成功的文学创作。这本一九七五年出版的“小说”,在浓厚的自传色彩中将化学元素化为个人的隐喻,仿如是在宣告他的记忆开始努力从集中营的经历中回到一切还没发生的原点。
第一章的氩开始追溯祖先的脉络,从古老犹太传统到都灵的定居,而莱维是最后登场的一个角色。从氢到镍,莱维度过了他的青春期到拥有第一份差事。这是《元素周期表》的第一部分,也是最愉快的人生,他发现了自己拥有倾听的能力,而别人也有告诉一切的意愿。
第二阶段是从磷到铈,从他失去自由到集中营中的囚禁。第三阶段则是从铬到钒,谈及战后的一切,在他重新适应原来城市的过程中,已经失去了昔日用浪漫眼光看待化学的悠哉了。他必须面对现实的需要,重新架构自己的价值观和视野。
碳出现在最后的阶段,一种“时间不再存在”的元素,是一种“永恒的现在”。特别是,莱维指出,这样的平衡状态将导致死亡。碳和人类的肉体是不同的,它拥有永恒的质性,莱维选择它暗喻自己化学生涯的结束和作家身份的重生,却也不知不觉地预言了在面对创伤记忆的漫长奋斗后,度过了四十年的煎熬,最后还是选择了一种永远平静下去的结束。
由牟中原翻译的《元素周期表(精)》是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风格强烈的文集,既有自传因素,又糅合了寓言、想象,甚至历史。作者通过阐释二十一种元素的特性,钩沉了自己在二战前后的成长、生活,对人类道德和物质世界的隐蔽关联进行了深邃动人的追问。
化学家和奥斯维辛幸存者这两个身份,在莱维身上如此强烈地共存着。对于莱维而言,化学是“一所政治的学校”,化学的物质世界向他呈现诸多微妙的伦理和道德隐喻,帮助他面对身为一个意大利犹太人在法西斯岁月中经历的诸般流离。
莱维用惰性气体“氩”来隐喻他成长的犹太社区和皮埃蒙特地区其他族裔之间的隔膜;用“汞”这种不稳定、易挥发的气体来指代当时服膺于希特勒的意大利知识分子;而用元素“锌”“惰性、必须要有杂质才能进行化学反应”的特性来有力讽刺了当时希特勒鼓吹的“犹太人是一种必须要去除的杂质”的荒谬言说。“铈”、“钒”、“金”的故事则隐约还原了作者在奥斯维辛担任“化学工程师”的经历的痛苦记忆;而莱维对生命的看法也在最后一章“碳”中揭露无遗,作家以超历史的视角还原了一枚碳原子在天地万物和人体之间的传递和循环。每个读者也被迫和莱维面临一样的思考:既然生命都是物质的偶然、随机重组,那生命必定是虚无的吗?
由意大利普里莫·莱维所著、牟中原翻译的《元素周期表(精)》一书为长篇小说。作者通过二十一种元素的特性阐释,钩沉了自己在二战前后的成长、生活,对人类道德和物质世界的隐蔽关联进行了深邃动人的追问。在莱维看来,只有理解了物质世界,我们才能充分理解人性的道德伦理。最后一章,莱维描摹了一个碳分子在大千世界中的轮回转化,也直击了该书标题的寓意——一个人(种族)既如一种元素,它们的劫数和命运在变动的宇宙伟力之前显得既渺小又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