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天涯住久
雨天，唐人街的咖啡馆
自石中抽出眼泪——怀秀陶
作为职业的“倾听
吻影子的梧桐叶
午后一个小时
父亲节的父亲们
一张讣告
寒夜巴士上，两本并排的书
“珠胎暗结”的男人
闹市记事（二帖）
一张老脸
黎明时分
木然的乡愁
老眼花似雾中看——且说唐人街一间茶楼
何处是归程
涉彼忘川
第二辑 乡音未改
梦回荒田
乡愁的终端
行走大麦村
阳台晚望
独饮茶
严冬的乡村小店
乡音辨
诗人的终极写作
成田，成田
旺角的黎明
仅仅为了相思树筛过的月光
第三辑 给我更多的人看
父亲“上埠”记
落叶归根记
旧金山三骗
马里奥和爱恨交加的钻戒
乡村最后的理想主义者
发小阿木
他的名字

一张讣告
一
手里拿着一张讣告，坐在灵堂。轻柔的基督教哀乐萦回在周遭，十八个花圈靠在墙壁上，映照着从百叶窗透进来的午后淡淡阳光。讣告全是英文，简单明了，翻译过来是这样：
朱同珍 ，永远活在记忆中。
7月15日，星期天，下午1时。地点：科尔马镇柏树坪殡仪馆梯芬尼厅。
朱夫人生平：1930年8月出生，2018年6月25日去世，享年88岁。
朱夫人之父李维福，母何惠娴。幼年丧父，她及一弟一妹均由寡母独力抚养。朱夫人17岁那年，嫁与从美返国的朱泽群。朱先生婚后不久回美。长女秋霞出生于广州，母女在国内住了两年，又在香港住了两年，然后移民美国。
在旧金山，朱夫人学会缝纫后，工作于唐人街一家小车衣厂，不久后进入著名的“寇列”时装公司，任样板师傅25年。65岁退休。
朱夫人育有三子一女（姓名略），孙儿女五位（姓名略），曾孙儿女五位（姓名略）。
讣告的后面，附上葬礼程序，扶灵人以及“荣誉扶灵人”名单。
一切都有条不紊，可见做足准备。
二
美国的纸媒业，历来存在一个“代写讣告”的行当，布鲁斯·韦伯先生（Bruce Weber）在《纽约时报》担任此职凡八年，为年龄从11岁至104岁的上千名死者及“准死者”写过讣告，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难以举出“特别之处”的普通人；另一些则不同凡响，如某男子，有一座山峰以他命名，某男子劫持过一架飞机，某女士改善了婴儿的护理状况，某女士射杀了一位棒球手。一些人活得久，事业辉煌；有的死得匆忙之极，报社猝不及防，只好加班赶写讣告。
韦伯还说，写讣告并非一律是人死了才动笔，不少是提前写的，叫“预稿”，这样做，时间充裕，自然字斟句酌，典雅而精炼，能较全面、准确地介绍对方的生平。而去世日期空置的讣告，迟早会等来“那个日子”，绝不会落空。职是之故，韦伯说，假使他本人归道山数月乃至几年之久，但由他署名的讣告仍陆续刊出，不足为奇。
我不知道朱同珍夫人的讣告出于何人之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算得无懈可击。岂止讣告，已臻“米寿”（88岁）的朱夫人，也是“善终”的典型。中国人推崇“寿终正寝”，按古人成例，所谓“正寝”，是在家里“正中的房间”去世；在她的家乡，这房间指村屋的厅堂，但此语只适用于男子。她未雨绸缪，不劳动儿女，把后事预备得妥妥当当。
早在20年前，她就为丈夫朱先生及自己购下墓地，彼时才花数百元，如今涨价数十倍，穷人未必“死得起”，这不算特别；她从50多岁起，就把夫妻俩的瓷像也安装在墓碑上方，就相当罕见。比她年长十多岁的丈夫去世后，每年春秋二祭，她去扫墓，总看见不明就里的扫墓者给她的“墓”插上鲜花，她喜不自胜，一次次地对朋友夸耀：“我提前享受祭祀，比你们福气！”她退休以后，身体状况不错，直到80岁以后，糖尿病失控，才走下坡。去世前四个月，我随太太去她家探望，她躺在床上和我们说话，底气虽不足，但心安理得，笑了几次。最后是因心力衰竭而撒手。
三
葬礼开始，主持人上台作开场白，亲人女婿依次发言，都拿出讲稿来，只有大儿子，读了一半，就把两页纸塞进口袋。
我一边听一边拿手中讣告和台上的英语演讲对照，不期然想起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WisawaSzimborska）的名作《履历表》。履历表用于“用世”，如入学、见工，讣告用于生命的终结。二者的共通处，就是陈述生平；二者的不同处，前者有所取舍，形诸这首诗，就是这样：
“有关林林总总的爱情纠葛，只提及婚姻；有关所有的儿女，只提及业已生下来的；和你息息相关的人，并不只你所认识的那些，可是谁对此在乎？旅行次数再多，也只提及出国的。被哪些团体吸纳要列出，但不必提及你‘如何加入’。奖项不能遗漏，但不用提‘怎样获得’。你写时须持这样的心态：好像从来不曾自说自话，也一直和自己保持距离。至于你的狗儿、猫儿、鸟儿、诸般被灰尘覆盖的纪念品、朋友，乃至梦想，哪怕再多，也不值一提。”
讣告虽没有这么多穷讲究，然而，二者都太简略，太“中性”，乏人之所以为人不可缺的体温。人的一生，哪怕平庸之极，在亲人的心里，总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这些有血有肉的细节，难道要和灵柩内安卧的人，被埋进六尺泥土以下？
且听听朱夫人大儿子的“即席发挥”： “我那年六岁，一家人去里诺赌城玩。爸爸的赌瘾来了，走进一家赌城里面和老虎机搏斗，把我们扔在赌场门口。我和弟弟、妹妹乏了，妈妈在地上铺一件她的夹克，让我们躺下来休息，不久，四个人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输光的爸爸回来，把我们一个个摇醒。忽然，爸爸惊叫：‘奇了，谁放的？’我揉揉眼睛看，原来，身边有一二十张钞票，一块钱面额的居多，也有五块的。问妈妈哪来的。妈妈说，怕是进出赌场的人以为我们一家子无家可归，发了善心。”顿时，前排响起笑声，不大，不整齐，然而有点不合时宜，教人吃惊。我抬高身体看去，来自从朱夫人的孙儿女们所占的两排座位。

本书为“世界华文大家经典”系列丛书的一种。该书选辑旅美著名纪实文学作家刘荒田移民美国将近四十年所写的较精粹散文作品，全书分为《天涯住久》、《乡音未改》、《给我更多的人看》三辑。书中所选文章，语言自然老练，从容不迫，感情真挚，深得散文艺术三昧。将一个美国华人的生活变迁和心路历程，完整展现给读者，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荒田兄的新著《梦回荒田》，所收都是近作，写于他
退休四五年之后。和以前相比，已过从心之年的荒田兄，
阅世既深，学思日精，笔锋到处，文字便有一种自信之后
的笃定。他是和生活形影不离的人，不像有些艺术家，身
上总有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仿佛生活那杯茶，任
何时候，尝到的都是苦味；苦味之外，一无所有。荒田不
然。一杯茶下口，澄心静虑，久久回甘。几十年里，他练
就一双观察世相的眼睛，从凡人小事中发现生活的哲理，
看到琐屑的日常生活细节中的悲欢离合，以及背后的沉重
和不沉重的诗意——我们要说，痛苦和快乐最终都不妨是
一种诗意，因为其中蕴藏的不仅是轻飘飘的美妙，还有非
常严肃的内容，尽管它的场景和角色都是那么普通。我一
向敬佩荒田对现实持久而细致的关注，相比之下，我几乎
是麻木不仁了。
在另一方面，荒田嗜书如命。二十多年的印象里，他
从来手不释卷。我记得很久以前，他说起陪人去赌场，坐
上长途大巴，随即打开书本，结果招致满车人的愤怒。按
照他们家乡人的习惯，去赌场，书是千万拿不得的，书等
于“输”嘛。
荒田读书面甚广，他的散文随笔和小品文里，常涉及
书，信息丰富，足资借鉴。从他这里，我就得知很多好书
，按图索骥，颇有斩获。比如在他去年赠我的《天涯住久
》一书中，读到扎加耶夫斯基的诗句：“我肯定不是大海
的儿子，/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而是
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交叉而过。”立刻就喜欢，扎加
耶夫斯基从此纳入我的视野。又比如他谈到诗人穆旦。穆
旦最后的一首诗中有这样两句：“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我虽然熟读穆诗，这两句却被
我轻轻放过了。或许那时还年轻，不易理解其中的深意，
那种沦肌浃骨的悲恰，觉得还有漫长的时光可以浪掷，可
以随心所欲做喜欢的事，做认为有意义的事。其实不然。
人生有很多意料不到的波折，很多事非人力所能逆转。在
这方面，荒田兄有远比我深刻的经验。他比我乐观，比我
自信，比我豁达，盖因他看得多，看得透，看得远，于是
处处能举重若轻，言笑晏晏了。
荒田写人物的长散文，可算一绝，但他最近这些年，
似更偏爱短小精悍的小品。记事的篇什，多类速写，一眉
一眼，生动传神。议论性的杂感，可以看出他见事的通达
。在所有文字里，他都有菩萨似的慈悲心肠，他的议论即
使在讽刺和批判时，也透着厚道。这是性格使然。虽然他
在西部，我在东部，见面不多，但感觉他是个极其热心的
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不论走到哪里，他都有众多朋友
。他到纽约，我眼见欢聚的场面，不禁感叹说，我在此生
活了二十多年，认识的人物，犹不及他多。
几年前他要退休，我满心羡慕，真想像他一样，早日
摆脱年复一年毫无新意的工作，专心读书写作。但退休是
年老的标志，我们谁又肯甘心早早做个老人呢?荒田在文章
里屡屡谈到老年。他觉得老年是快乐和安详的，又自由，
他很满足。这些话对我是一个安慰，毕竟我迟早也要走到
这一天。因此，荒田劝告朋友的这段话，我可以提前留着
，算是给自己的一个提醒：
我不时地以退休近五年的过来人的身份，劝告那些在
工作压力下慨叹难以招架，恨不得马上走人的朋友：退休
是好事，但须想好，在没有闹钟，也没有工资支票的闲暇
时光，你要干什么，能干什么。我指的不是“新开厕所三
天香”式的狂热，而是一种可持续的生活方式。较为保险
的，是有一种以上到晚年也管用的爱好，乃至嗜好。有些
兴趣是晚年难以维持的，如激烈的运动，冒险的户外活动
。有些兴趣则不过是即兴，你最好别被自己骗了。村上春
树说得好：“如果觉得辛苦，那就不再是爱好了。”想知
道哪种爱好可长久伴随，这是简便的检验法。
一个没有虚度人生的人，或者说，一个坚持按照自己
的心愿生活的人，忆往才是充实的，没有遗憾，不需要追
悔。王果钧先生多年前评论荒田兄作品的文章，题目叫《
荒田丰收》，这里的矛盾修辞法用得好，“荒田”岂止是
不荒呢！荒田友朋遍天下，客里相逢，坐对灯烛，大约不
会有“世事两茫茫”之叹。“夜雨剪春韭”，却是未来无
数日子的胜景。
二〇一九年五月于纽约

这本散文集记叙了作家候鸟般的生活，凡是生活中有的，他都可以诉诸作品。生活与文学，文学与生活，永远处于“不隔”的状态。周遭见闻，街头人事，生活场景，风物奇趣，乃至家长里短，内心波澜……都在笔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