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飞行,对白一舟来说从来不是一件愉悦的事。
耳孔里单调烦闷的噪音仿佛永无歇止,机航内的空气压抑沉闷,各种肤色的婴儿不时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叫,还有乏善可陈不足以带给人安慰感的飞机餐。
即使白一舟从来不考虑替抠门的林局节省出差费用,享乐至上的他出行永远选择商务舱,但也仍然避免不了糟心的感受。
下了飞机后的白一舟的状态就是一条脱水的咸鱼,干瘪的肚腹里每个缝隙都塞满了负能量的抱怨。
桃远市是一座风景优美的海滨城市,也是年轻人旅游出行的打卡胜地,经济发达,消费能力遥遥领先。
虽然疲惫不堪,但却阻挡不了手机软件的热评推荐中,一碗传说中隐于深巷的绝味龙虾拌面的诱惑。
白一舟告诉自己,一下飞机就发现了美食,这就是天意。
他一向从善如流,从不拒绝美食和美人,当然也拒绝不了天意。
负能量像被台风刮过了一般消失无踪,白一舟拖上行李直奔面摊。
白一舟到达面摊附近时,整个城市已经风停雨歇,表面上一派祥和。
传说中的绝味龙虾拌面每日天黑出摊。
人算不如天算,堵了会儿车,他赶到的时间便比计划晚了一点,却刚好赶上出摊。
巷子深,人声沸,几张木桌,几组条凳,空气里食物的浓香简直引人犯罪。
白一舟双目如电,一扫而过,就暗叫不妙。
这会儿,竟没有了单独的空桌,如果想要立刻吃上那心心念念的面,看来只能与人拼桌。
好在他脸皮一向够厚,看准了角落里一张桌子只坐了一人,唯恐再落人后,不管不顾便甩腿冲了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
“哥们!这儿没人吧?拼个桌啊!”
苍蝇馆子,街边摊子,三教九流的,拼桌也是常事,打声招呼就算他为人客气,哪里还需与人商量?
他话音未落,便气吞山河的冲老板吼道:“老板!给我来三碗面!!!”
动作声音一气呵成,完美,他长舒一口气,最后才顾得上定睛看对面那人一眼。
这一看,竟呆了一呆。
坐在对面的男人,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个少年……这少年,完全不像是会出现在这个环境里的人。
他看起来,让人非常的倒胃口。
白一舟想,他想表达的意思,是非常中性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并不是无理骂人。
这前尾巷,原本是这个城市最具烟火气的地方,而对面这长着少年面孔的人,却只能让人想到不食人间烟火。
他看起来约莫只有十七八岁,面色非常的白,是一种接近病态的白,但并不是那种死肉的颜色,而更像是一种虚无的仿佛随时会消失的白。
白一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这奇怪的评价。
他的头发对一个男性来说有些长,额前的一部份深色发丝将眼睛遮去了一半,显得气质柔和,甚至有些低眉顺眼。
虽然无法看清对方目光里的情绪,但那俊秀高挺的鼻梁,刀削般的脸部线条,都毫无疑问的说明,这是一个美人。
白一舟自己本身也算帅哥,是那种阳光俊朗型,从小没少被人夸,去年更是因为形象出色被选为桃远市市民心中的警察之星。
但见到这少年,他竟少有的惭愧了一下。
美人之美,原来真是不分性别的。
如果不是因为对方肩宽个高,毫无疑问是个和他一样的雄性生物,他简直想要轻佻地吹出一声口哨来。
于是,从这一刻起,在白一舟眼里,世界上分为了三种人。
一种是男人,一种是女人,一种是美人。
但美人虽美,胃口还是要倒的。
此刻,在这个美人的面前,摆着一碗看起来已经凉透了的龙虾面。
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当满街的食客都怀着对美食的虔诚之心热情奔来时,他却独自盯着这碗面,一脸索然无味,像是多吞一根面条,也难以下咽。
这就是白一舟心里说的,看到一个这样不尊重食物的人坐在面前,会让人在餐前感觉倒胃口。
这样淡漠的反应,会让再期待的食物,也变得令人有些怀疑起来。
砰砰砰三声,三碗热气腾腾浇着红油香气扑鼻的龙虾面已经被老板豪气冲天的砸在了面前的桌上。
”吃面嘞~”带着浓重方言的招呼声,像战士出征前的一声号角。
金色面线上,净了壳只余鲜嫩肉体的厚厚一层龙虾风骚无比充满诱惑,令白一舟嘴里瞬间分泌出大量唾液。
美味啊美味。
青川看着对面的年轻男人。
那人长得剑眉星目,俊朗阳光,一件休闲套头衫和运动双肩包令他看起来像活力四射的大学生,但笑起来时眼角细细的纹路却又似乎藏着不那么青葱的岁月。
青川心里,慢慢的浮现出一些微妙的情绪来。
是羡慕吧。
羡慕活在阳光下,这样张扬自在的人,像野草一样肆意,像狂风一样嚣张。
而他,连他自己偶尔在街边的橱窗里照见自己的脸,都会生出厌倦来——那脸无悲无喜,宛若一张硬化了的面具。
他在心里低低的长叹。
多年后重逢,他竟然一眼认出当年那个熊孩子,而对方显然已经完全认不出他。
因为他还是他。
而自己已经不是自己。
行吧,反正面也凉了,他也该走了。
对面的人已经开始惊天动地的对付面前的三大碗面,仿佛解决眼前的食物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大事。
他吃得酣畅淋漓喜悦满足的样子让青川几乎怀疑他们吃的是不是同一种食物。
然而,这小摊上只有这一种招牌食物。
来者皆食面。
白一舟一边大口吃面,一边抽空抬眼瞅了瞅对面的美貌少年。
偷偷抬眼的一点余光里,他看到那少年苍白的面孔上,波澜不惊地凝视着他的面碗,那凝视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如果一定要他说,他会觉得,那是羡慕。
羡慕?
羡慕他有钱点三碗面而他只能点一碗?!
问题是大哥,你那一碗也活活糟踏了好吗!
青川听不见白一舟心里的吐槽,他默默站起身来,背好了自己的背包,走出这个小摊。
他的面摆在桌上,未动几筷,已然冰凉。
白一舟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望向那少年离去的背影,他不得不承认,就算以同性看同性的挑剔眼光,那背影也实在好看得扎眼。
白一舟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继续享受他的小龙虾肉与面。
少年离去后的座位迅速被一名光头大汉占领,大汉一边点面,一边抓起面前的一样东西,向白一舟递来。
“你的?”
白一舟下意识接过,是一张报纸。
刚才那古怪的少年坐在那座位上时,这报纸就叠成整齐的一小张,放在他的面碗旁。
他还以为那是垫桌用的。
他刚想说不是他的,话到嘴边,却成了“谢谢“。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某种异样。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敏感,与其说是职业习惯,不如说是他的天赋。
而他之所以成为了一名警察,也和他的这种天赋有着直接关系。
他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这么吊儿郎当的。
比如此刻,对面已经开始低头搅面的光头大汉就没注意,对面这个一人能够干掉三碗面的帅哥已停下了筷子,总是飘着桃花和笑意的双眼里,射出一种冷峻的光来。
他忽地站起身来,疾风一样朝外奔去。
三碗面中被无辜放弃的两碗,默默的散发着微微的热气。
那个少年!
白一舟想,他应该没有走远。
他甚至不知道他要追那个少年做什么,那完全是一种直觉。
直觉告诉他,那报纸,也许是少年故意留在那里的。
被折得整齐的报纸,完整地露出了一面新闻。
标题是:爱心保育院深夜大火,无人幸免。
这条新闻,被人用红笔圈了出来。
标题旁,用黑色的钢笔,画了一只小小的鸟,呈现出飞行状。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份报纸,不是最近的,甚至不是近年的。
它的日期显示,它来自三十八年前的桃远市。
它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东西,白一舟知道,这世上一切的看似巧合,其实都有迹可循。
而他一瞬间就已经笃定,在这面摊上遇见那个少年,不是偶然。
但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那看起来病怏怏的少年,竟像是融化在了风里一样,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