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怡,台湾散文家,台大中文毕业后留学美国,获教育硕士、博士学位,在美国工作生活16年。回台后,担任联合报缤纷版与人间福报专栏作者,曾获第三十四届联合报文学奖散文组大奖,第五代怀恩文学奖两代组首奖,第三届福报文学奖,第六届怀恩文学奖社会组首奖。著作有《缤纷岁月》《烤神仙》等,《烤神仙》荣获全球首届“三毛散文集奖”二等奖,由南京大学出版简体中文版。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父亲住进我家后,我回到当年照顾儿子的岁月。
他晚上九点准时上床,我内心窃喜,赶快回自己房间享受片刻阅读写作,十一点半左右熄灯就寝。当我刚要迈入梦乡时,父亲推门迈入我房间,大声宣布:“天亮了,我要吃东西。”恍惚间,我以为是儿子仲豪的呼喊。彼时,每个周六早上,好梦方酣,儿子就在我耳边喊:“妈咪,我要吃早餐。”
我扭开床头灯,看手表,刚十二点,是玻璃鞋灰姑娘的梦醒时分,心中暗自叫苦:“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但我知道这不是讲道理的时刻。
我隐藏内心的不安,亲热地挽起父亲手臂,带他走进厨房,先冲大半杯热牛奶,满足他的需求,然后掀起房内各窗帘,看窗外一片漆黑,反覆强调:“天没亮,还是半夜呢。”再带他看呼呼大睡的外劳阿妮,阿妮白天认真照顾父亲,夜间让她睡个好觉,不忍心叫醒她。
“看,阿妮在睡觉,大家都在睡觉。”在漆黑的家逛了一圈后,带他回房斜躺床上,听我的“放松诱导词”。
我自年轻就饱受失眠之苦,不得不学习各种改善睡眠的方式,数羊、冥想、腹式呼吸、自我催眠等等。
我一手轻抚父亲的头,一手握住父亲的手,用稳定、低沉又缓慢的语调说:“请将眼睛闭起来,眼睛一闭起来,你就开始放松了……”
没多久,父亲原本紧张的表情变得柔和,呼吸变得轻,在我掌心的指头也放松了,他发出均匀的鼾声,然后我蹑手蹑足走回自己房间,就如当年悄悄走出四岁儿子的房间。
我再看表,十二点四十五分。我用四十五分的耐心换回下半夜的完整睡眠,没有辩论,不用争吵,在安定父亲的过程,我的焦虑也得以镇定。
白天,我带父亲做功课,主要是歌曲、数来宝的反覆练习。歌曲来自父亲的教会诗歌,再以经典老歌补充,如“青春舞曲”、“小小羊儿要回家”、“苏武牧羊”等。
我知道父亲喜欢听歌也爱唱,最早且最深的印象是,中国广播公司举办第一届“国语歌曲比赛”时,父亲将耳朵凑近收音机,对进入决赛的歌者仔细评分且做笔记,他的评审和最终结果出入不大。当时的指定曲是“晚霞”,夕阳一霎时间又向西,留下了晚霞多艳丽的美妙旋律,至今我难以忘怀。
通常我先按歌本简谱学唱,然后教父亲,也教外劳阿妮。阿妮音感特别好,一学就会,很快她可承接饭后带父亲练唱的责任。
至于数来宝,几乎都取材自“中国儿歌”,纯文学出版社印行,朱介凡编着,林海音写序,是整理研究中国儿歌的学术专书,厚厚一本收集了一千五百多首各地儿歌,我从中挑选简单容易上口的,重新打字,用十八号粗黑字体打印在
A4纸上,方便父亲阅读。每天上午,他头脑清醒时,是数来宝教学时间。
此书出版于一九七七年底,我人住美国,不记得在哪儿买的,但确定是为儿子学中文而买,当时我万万料不到,这本书历经三十年后会用在老父亲身上。
原来,多少事物代代相传,顺着传,也可倒着传。
儿子幼时学“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他别有创意的在结尾“姥姥不来,大猫来,吓得小老鼠叽里咕噜滚下来”最后,增添“回家找妈妈,擦药药”的版本。
“妈,我就是小老鼠,摔倒了,要回家找你擦药,贴OK绷喔。”儿子那娇嫩的童言稚语至今回萦耳边。他三岁时,我曾录制他用中、英、粤语说唱童谣儿歌的珍贵录音带,但在数度搬家中竟然遗失,这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之一。
绕口令是中国儿歌的一种,当我翻到“崔粗腿,粗腿崔,两人山前来比腿,是崔粗腿的腿粗,还是粗腿崔的腿粗”时,内心一阵翻搅,这是我和哥哥幼时母亲教我们的绕口令。母亲念得滚瓜烂熟,我和哥哥却总在腿、粗、崔三个字间绕来绕去,笑打成一团。
刚开始,有浓重口音的父亲仍能把“端汤上塔,塔滑汤洒,汤烫塔”说得字正腔圆,令我好生惊讶,但随着他的脑力退化,只能应付“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这样的打油诗了。
说数来宝时,我和父亲的声调都非常高亢,还一起敲打桌面增添节奏热闹,父亲满脸的天真烂漫,他看不见我眼眶中的怆然热泪,也不懂我怀念天上母亲,远方儿子,过往童年和三岁时他教我唱颠倒歌“胡说话,话说胡……”那颗人世悠悠之心。
这些都太复杂了,父亲不懂。只有我听见内心底层的声音,不知是瞬间碎裂的沙尘,还是旷宇寂寂的回音?
回娘家
自从把父亲暂时安顿在我家之后,撒谎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是我每日必修的课题。
清晨,房门呀的一声被推开。头还蒙在棉被里的我,知道又是父亲,睡眼惺忪地问:
“爸,您找我有事啊?”
“女儿啊,我要回家看看。”
又来了,过去两年多来,父亲吵着要回家变成是他的口头禅,每天要喊上几十遍。不知这念头跳脱出他的存储器之外,还是家的印象被埋在他脑子最深处,忘不了?
我在被窝里翻了个身,问他:“你在我家吃得好,住得好,干嘛要回内湖呢?”这是我每天必走好几遍的流程,口气已顺溜得像背书一般。
“哎,我要去拿钱!我想起来了,在内湖的家,还有我的存折、图章和钱哪。”
他不是失智了吗?怎么钱的事就是忘不了?我想着想着,心头好似有乱鼓急敲,睡意全消,只好下床,再度从抽屉中找出自己替父亲开的新户头存折,及另外刻的新图章,开始编起亦真亦假的故事:“爸爸,您忘了,我把内湖老家里的东西都搬过来了,干嘛还要回去呢?您看,这不就是您的存折、图章吗?您的户头就在楼下银行,存着好多钱,花不完的,不信您数数看,个、十、百、千、万、十万,哇,好多钱。”
我的声调抑扬顿挫,演着每天要演好几遍的戏码,演技也因为一再地磨练而更加生动;
父亲因我逼真的表演让他深藏心头的图像有些模糊,半信半疑地看着崭新,但清清楚楚写着他名字的存折,又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为了证明这不是撒谎,我匆匆梳洗,牵着已穿戴整齐准备回家的父亲,到楼下银行ATM视窗,看清楚他户头里的数目字,还怕他印象不深刻,再具体地提出两千元,让他来回抚摸钞票的真实感,把钱放进他上衣口袋里。
以为靠撒谎,我的日子可以和他的糊涂一起度过,谁知多年在美国定居的儿子,突然要回来和我们聚一段时间,这可搅乱了我们的一池糊涂。
我忙着在客厅挪动家具,想再隔出一个空间,安顿多出的一个家人。但我既是父亲的女儿,也是儿子的母亲,我该照顾哪一头?该怎样安排,才能摆平我心中那把天秤?该如何布局,才能布出我心中的团圆阵?
自从父亲搬进我家,丈夫就先关上他书房的门,除了吃饭几乎不再露面,似乎在这家中已分隔出另外一个天地,一个属于他个人的家。不知他是要把自己关在他的屋内,还是要把我关在他的家外?
现在这个家,还经得起一再地隔间吗?
父亲原有自己的家,在内湖山边一个环境清幽的大厦中。八年前,嫂嫂和侄儿们移民美国,长兄不习惯一人住在自己冷清的房子,就搬进父母那不到二十几坪的公寓去了。
父母有个人到中年忽然变成单身的大儿子,非常高兴。三个人住在一起,虽然有些拥挤,但彼此间互相照应,相互取暖,彷佛时光倒流,三个中、老年人分别温习一次童年与年轻岁月。
但随着父母的逐渐衰老,他们照顾长兄的能力减少,仰赖长兄的时间越来越多;原本享受亲情陪伴与天伦之乐的长兄,感受到肩上沉重的责任不堪负荷。尤其父亲失智日趋明显,已无法协助母亲料理三餐,且严重影响母亲的作息。
父亲的问题尚未解决,我在心理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听医生惊人的宣判:你母亲已是癌末!
那天,消息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无法回应,呆滞地望向玻璃窗外,白云在天上走,风在吹;枝头有鸟儿啁啾,树下有妇人推婴儿车经过,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星期三下午;而主治医师面无表情地默坐在我对面,坐在一个红色的茶杯后面,等待我的答覆:要告知病人吗?
要做侵入性治疗吗?有其他家人可商量吗?
家人当然是有,但长兄刚去美国探亲,弟弟外调大陆工作两年了,先生出差去了香港,儿子定居在美国……
怎么在这最需要亲人的时候,天地间却只剩下我一人?身边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在这该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冷得直打哆嗦。
等不到答案的医生站起身来,拿滚水冲泡新茶,我专注地凝视红色杯中的绿色叶片,正在滚水中上下翻腾、挣扎……
我失去了体温,也失去了知觉,和整个世界离得好远。所幸我还记得身心病严重的母亲,无法与别人分房。到处鞠躬哈腰送礼求人安排单人病房给母亲,当我真的拿到单人病房时,激动得几乎跪下来感谢上苍与朋友。医生用抽肺积水来减轻母亲的痛苦,同时我匆匆收拾父亲的简单衣物,暂时将他安顿在空着的儿子房间里。每天,我带着父亲来回跑医院,坐在母亲身边,轻唱她最爱听的诗歌:“你若不压橄榄成渣,它就不能成油……”我一遍一遍地唱,希望母亲如橄榄的心得到抚慰,至于我自己,觉得心已被压成渣,却不流芬芳。
母亲过世办丧事时,所有亲人由外地返台奔丧,看起来,浩浩荡荡一大家子,好不温暖。但丧事一办完,所有的亲人都回去他们的家,没有人曾伫足停问,八十六岁失智老父亲、老爷爷该如何照顾?
我的心抖抖颤颤地下起小雨来,那滴滴答答的雨声像在呜咽,像在低诉:母亲,您一走,这家也就散了,没了。
一个多月后,天气转凉。斜风细雨吹得我心头更加冷飕飕,暗忖该回娘家替父亲拿些冬衣。未料,打开老家大门一看,除了客厅的沙发依旧,整个房子居然空无一物,剩下的,只是窗前几株母亲生前手植兰草,在凄风苦雨中摇头晃脑,象是白头宫女细数前朝家变……
怎么母亲刚走,父亲失智,他们的人生就该被匆匆打包、清空、束之高阁?那么,我该去何处借火取暖,追忆我和父母过往点滴,温暖我那颗冰冷的心呢?
临走前,大厦管理员还特意追上来告诉我,手上的钥匙不能再用,因为父母的房子已经被处理好,租出去了。
我两手无意识地松软,哐哐当当几声,那串钥匙,就滚跌在地上了。
家是凝聚爱与回忆的象征,一念之差,它是海市蜃楼,如同虚设;它也是绚丽彩虹,只要太阳稍偏离角度,共营共生半辈子的家,完全消失于空气中,没有了。
我才刚失去母亲,又失去娘家,瞬间魂魄飞散,不知该如何面对暂住于儿子房间里的老父亲。但觉天地旋,山川走,景象崩,万物塌。我失去所有依靠,成了天地间一孤雏,只剩个相貌神似父亲的躯壳,呆滞于身旁。我望着他,失智的,错乱的,岂止是他一人?
……
这是一部感人至深的亲情散文,第一辑围绕老迈失智的父亲及患有躁郁症的母亲,表现失智父亲在逐渐遗忘的时空长河里,迷失自我,孤立无助的心境。展现女儿是如何一步步走进他的世界,安抚他的焦躁、孤独,让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安然度过以及对母亲怨憎情节的和解释然。这一辑既是她对双亲的缅怀与纪念,也是自身对人生路程的回顾与体悟。第二辑更多的写爱人、孩子、父母、公婆,如数家珍,为了纪念和珍藏。
文字清新简白,真挚朴实。说是“照养”只见其一,说是记写“亲情”不过其二,应是生命临镜,生、老、病、死地勇敢面对。生命要有爱相伴,珍惜每一次相逢。
1. 学会延缓幸福的美学。面对失智的父亲,蔡怡让我们学会在不圆满的生活里,如何过出完美的幸福感。
2. 本书能给你生活的温暖和力量,用一盏灯,照亮一个黑暗的无望的世界,把每一天当希望,更好地行走在这个驳杂而充满人情味的世界。
3. 从大陆到台湾,从台湾到美国,三代人漂泊的心历路程的回顾与纪念,独特的心灵感受,和今天漂泊在外的游子与留守家乡的父母何其相似。
4. 体现了父母和子女的终极关系:父母和孩子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无论到何时他都是爱你的,哪怕忘了你是谁,潜意识里依然对你好。
5.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时间和爱是最不能等待的,永远不要让世界上最爱你的人行走在孤单的路上。
6. 蔡怡2000个日日夜夜守护在爸爸身边,用独特的体验告诉你一个人到了生命的最后他的爱里有什么?
本书分上下两辑。第一辑围绕老迈失智的父亲及患有躁郁症的母亲展开, 既是作者对双亲的缅怀与纪念, 也是对自己人生路程的回顾与体悟。第二辑收集了她与爱人、孩子、父母、公婆之间的点滴幸福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