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春天》是陆庆屹首部文字作品,他用深情质朴的文字和饱含温度的摄影,记录下父母、故乡、旧识……在书页间搭建起西南小城中充满烟火气、人情味,同时充盈着诗意的生活景象。
在外的人,只能在春节时回家,和父母共处的日子,大都在春天里——相濡以沫半个世纪的父母,“土味”却饱含智慧的乡土人,细碎平常的片段,柔软浪漫的小事。清水白菜式的记录,简单却有热力。虽不是自己的故事却发生在我们生命中的每一天里。
风物景致或许不尽相同,但是对亲情的温润感悟,对世事变迁的杂陈体味,对时光与故人的怀恋,是相通的。
跨越山海,勿忘回家,写给天下的父母和每一个游子。诗意,不在远方,在身旁。
同名电影获first青年电影展大使赵薇、黄渤、周冬雨、章宇感动推荐。
陆庆屹,1973年生于贵州独山。15岁离家,曾做过足球运动员、歌手、矿工、摄影师,现为独立电影制作人。
电影拍摄零基础的他,耗时6年完成了导演处女作《四个春天》,记录下家乡年迈父母寻常生活中的诗意。无论影像还是文字,他观察日常,却能剥离日常中的庸碌琐碎,为平凡的人与事赋予温度与质感。
代序
关于《四个春天》的一些小事
拍完《四个春天》后,很多次映后交流里,都
有观众问到同一个问题:影片的拍摄过程中,有哪
些记忆深刻的细节?每听到这个问题,我都会停顿
片刻,因为这样的记忆太多了,需要选择,我每次
的回答也不尽然相同。有些片段最终并未放入成片
,但在生活里它们仍然影响着我。
我的房间斜对着厨房,起身便能看到天井。我
习惯晚睡晚起,将近中午,爸妈会来叫我起床吃饭
。一天起得早,我看见爸在天井里给妈熬中药。这
个过程很漫长,要把煨出来的药汤熬成膏,所以火
要小,还得不停搅动,防止粘锅糊掉。我问爸这么
冷的天为什么不在厨房里熬,爸说味道太大,水汽
太重。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平平静静的。我几次去换
他,他也不肯,说依我的性格做不好这种事。我隔
着窗,看他挨着厨房坐在天井一角。厨房里妈在准
备饭菜或做针线活。腊月间天气寒冷,爸一只手揣
在手套里,脚焐在装有热水袋的脚套里,木铲子在
锅里一圈一圈地划,手冷了就换另一只,满头白发
在阴冷的空气里微微颤动。电磁炉的刺刺声从门窗
缝里钻进来,细细的,安宁得让人心里微颤。我呆
呆地看着被框在一扇窗里的他,像端详着一幅画,
一幅在时间里流动的画。中药的味道渐渐传来,仿
佛很多暗色记忆的索引,我心下一动,又架起了相
机。虽然同样的景象拍了很多次,但我觉得每一次
都有特别的意义,我愿意记录下哪怕千篇一律的动
作。
刚拍了一会儿,妈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拿着
做了一半的小鞋子,老花镜垂到鼻翼。她在爸侧后
方站了好久,低头看着锅里搅动的木铲。爸没有回
头,依然注视着手中的活计。我们三人的目光就这
样以不同方式和心情,聚焦在那把木铲上。这感觉
很奇异,仿佛那稳固的律动里,有一个情感的结把
我们绑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妈眼神恍惚起来,
似乎神思已经飘远了。我猜想她一定回忆起了很多
岁月中的风风雨雨。她眼神越来越温柔,抬起手抚
摸爸的白发,柔声说,你的头发应该理啦。爸说,
嗯。这一声回应让她回神过来,脸红扑扑地笑了起
来,用普通话说,谢谢啦。妈在说一些难以启齿的
话时,会换成普通话,似乎隔着一层习惯,就易于
开口了。爸说,谢什么鬼啊。她好笑说,谢谢你的
情啊,谢谢你的爱呀。爸也笑了,然后叹息一声,
没再说话。
我从来没听过哪个老人这样直接地表达爱意。
愣了一下,像偷窥了什么秘密而怕被发现一样脸红
起来。我轻轻关掉相机,蹑手蹑脚摸回床上躺下。
过了不久,妈来敲我的门,懒鬼,起来吃饭啦。我
应了一声。那一整天,我都陷在一种化不开的温柔
里。
一年除夕,年夜饭后我正在洗碗,爸妈打开了
电视等《春晚》,房间突然黑下来,停电了。愣了
一下后,黑暗里响起爸的笑声:哈哈哈,好玩。他
突如其来的快乐点燃了我们的情绪,都跟着笑了起
来。我掏出火机打亮去找蜡烛,隐约看到妈坐在路
灯透窗而来的微光里左右顾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
好,也没有供电局的电话。互相讨论了一会儿,妈
拍桌说,这电爱来不来,干脆去山里走走。于是一
家人穿衣换鞋,说说笑笑往城外走去。那真是个特
别的除夕之夜,父母面对突发情况的淡定让人钦佩
,我这一生从未听过他们说一句抱怨的话,遭遇任
何状况都坦然面对。
二○一三年的春天,乍暖还寒。我一向作息不
规律,爸妈早已习惯,从不打扰我。一天黄昏过后
,我睡醒来打开房门,豁然看见天井对面,爸妈各
处一室,妈在缝纫,爸在唱歌,兴起处挥手打着拍
子。在黑暗里,他们像两个闪亮的画框中的人物,
并列在一起,如此地和谐。两人手势起落的节奏韵
律,奇妙地应和着。我连忙架起相机,镜头都来不
及换,按下按钮,站在他们对面的夜黑里,静静地
看着,心中排山倒海。那是我第一次在一定距离外
,长久地凝视我的父母,我仿佛看到了“地老天荒
”这个词确切的含义。
也是那年,暮春的一日,下午我和爸在客厅聊
起他的童年,不知怎么睡着了,傍晚醒来天已黑透
。迷迷糊糊中,隐约听到小提琴声——爸又在练琴
了。我心念一动,抓起相机,找遍楼上楼下也不见
他踪影,我才恍然大悟跑去楼顶。琴音渐渐清晰,
爸背对我站在天台一侧,不远处的橘色路灯把他映
成了剪影。逆光下,他的几缕银发闪着光,在微风
里飘动。暖调的夜色,把纷扰嘈杂的世界抹成一幅
洁净的画面,我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在某一刻
,我希望这画面永远静止,我们父子就这样相对而
立。等他暂停下来,我问怎么到楼顶拉琴。他说,
我看你睡着,怕吵醒你,跑上来练。说着微笑起来
,那笑容里,每个细胞都焕发出无尽的柔情。
曾有人问我,你父母身上那么多让人感动的特
质,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我想了想,回答说,
是温柔。温柔能带来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建筑零基础的吴叔,亲力亲为为自己修坟;走街串巷的老帅,修理家电滋养文学梦想;勤俭辛劳的父母,总有越还越多的债务……栩栩如生的乡土人、幽默诙谐的小故事,蕴含最接地气的人生智慧。
一屋两人,长相厮守;三餐四季,细水长流——为平凡赋予诗意,将日子过成诗。
当我们习惯逃避当下,将眼前的生活笼统归为“苟且”时,就已丧失了发现日常之美的能力。陆庆屹著的《四个春天》作者用质朴的文字描摹出生活最本质的肌理,书中人物普通平凡却勤于劳作、热爱艺术、感性达观,无论现实何种情况都对生活充满热情。无论从个体还是家庭角度看,这都是当下时代最缺乏的特质。
老帅
我家在贵州南部,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长水远,青翠连天。每年舂节回家,我常背着相机去拍些照片,记录附近的山水。近年来大规模的破坏性发展,殃及脚力所及之处,由于不会开车,只能乘车去一些交通便利的地方,很多想去的去不了,时常暗自遗憾。
那日,老同学一齐出游,老帅看我喜欢,说郊区还有很多漂亮的地方,如果有兴趣,第二天他带我去转转。我担心会耽误他时间,他扶了扶眼镜,憨憨一笑,说:“没事,明早九点我去接你。”
早上醒来,看看时间才八点,卧在床上,听檐下的燕子嘁嘁喳喳地谈情说爱,天井四壁反射出微弱的回音。九点整,电话响了,一接通,老帅说你出来吧,便挂了。通话时间,两秒。
去深沟的路上,峭壁夹道,抬头看,天空只有窄窄的一条,光线泻在有限的范围内。路两侧,一树又一树的山苍子花,明晃晃地散落在幽暗的沟壑里。十几年来,每年回家都有人跟我念叨深沟的美,曲溪清奇,密林遮天,悬瀑跌宕,三伏天仍水冷彻骨,堪比小七孔;更因人迹罕至,至今还有豹子和狼。
沿途有稀稀落落的村寨,老帅指给我那是谁谁的家。农忙时,近村的同学会互相帮忙,其实主要是为了聚在一起,人多干活就不累了。他说,人都是喜欢热闹的,对吧?初中毕业后,不少同龄人外出打工,老帅选择留在家里种地,这样有很多空闲时间看书。有时候两口子吵架,老婆会把他正在翻的书藏起来作为惩罚,吵得最凶的一次,甚至把他刚花了四十多块钱买的书撕了,撕完似乎又觉得不好意思,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偷偷买了一本新的回来。我说你老婆真好。老帅说,嗯,特别好。我心里一动,留意观察他的表情,他很平静地看着前路。无论说什么,老帅都是这样的表情,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进入翁台地界,路变得陡起来,狭窄崎岖,一路仿佛穿行在绿色的隧道里,没有遇到车和人。老面包车浑身上下乒乒乓乓响起来,后盖像没扣紧一样。老帅说,这车破是破,走这种烂路还挺狠的,速度不快,但力气大,我买它就是为了拉货。说着挂上一挡,拼命往上轰。我开窗深呼吸,耳朵灌满了风声。山里的绿,在阴天潮湿的空气里,色彩低黯而浓郁。偶尔滑过一树桃花,开在暗得发黑的山谷里,异常夺目。我看见对山有几丛粉色和白色的杜鹃,指给他看,他一脚踩死刹车,说下去拍吧。待我跳下车,把相机装上架子,他已经从另一侧车门拎出相机包背到了肩上,一手支开我一边催促,走嘛走嘛。
每到一个岔路口,老帅就把车停在路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介绍这些路分别去往哪里,每处有何特点和看点。我好奇他怎么熟悉这么多偏远的地方——“你知道我做什么的吗?家电维修。没生意的时候就开着车走村窜寨揽生意,见路就走,车顶大喇叭吼着:修电器修电器。这么多寨子,总会有坏的电器。活儿太多了,做不完的,好多人家没有车,像冰箱、洗衣机这些大件,坏了只能扔在角落。帮他们拉走,修好再送回去,赚钱不说,也算积德。”“那也有点辛苦的。”“这算什么,比种田好多了,我在城里那套房子,还有去年弄的葡萄园,都是修电器赚来的。而且不时可以在山山水水里溜达,也舒服。”
那天,我们去了深沟和奎文阁,相距二三十公里,但走走停停,花了不少时间。老帅在旁看我拍照,问为什么这里可以入画,我说明构思,他手搭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几天,老帅来电话,说头些天鬼使神差路过一个叫“苗拱”的寨子,收了几个坏电器,已经修好,今天下晚等对方采完茶回家了送过去。“路上有个溶洞,淌出一条大河来,太神奇了,你要是想去,五点左右来兔场找我。要是不喜欢坐长途客车,等我去接也行,就怕一来一回,时间来不及。”我说不用接,他便告诉我在哪里乘车。兔场是独山以北三十公里的小镇,仅有一条街。之前老帅在独山维修这行还比较有名,但去年家里的葡萄园建好了,虽说要维持生计但不需要再赚那么多钱,就搬到了比较清静的兔场,避免社交。到了修理铺,老帅正在忙,让我稍等一会儿。我左右看看,见窗台上放着几本唐诗宋词,随手打开,书页纸张已经翻得很软了,书里折了很多角,大概是他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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