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著的《鸳鸯香炉(林清玄作品)》是继《边路的云》之后,作者散文创作进入成熟期另一代表作,获金鼎奖。
在“怨”与“央”之间找到平衡,才能是永世不移的鸳鸯。“怨”是又恨又叹的意思,有许多抱怨的时刻,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苦痛无处诉的时刻。“央”是求的意思,是《诗经》中说的“和铃央央”的和声,是有求有报的意思,有许多互相需要的时刻,有许多互相依赖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怜惜求爱的时刻。
夫妻生活是一个有颜色、有生息、有动静的世界,在我的认知里,夫妻的世界几乎没有无怨无尤幸福无边的例子,因此,要在“怨”与“央”之间找到平衡,才能是永世不移的鸳鸯。书中人间万物的悲悯情怀,对时空宇宙的无穷玄思,使人感知生命的至真至美,集团其艺术创作的个性魅力。
林清玄著的《鸳鸯香炉(林清玄作品)》是作者步入三十岁黄金期的作品。这些篇章秉持这样一种理念:“我的散文一点都不复杂,它像是清晨第一道射进书房的曦光,我感觉到它的明亮和动人。希望读我散文的人也和我一样,能感觉到它的明亮和动人。”书中对人间万物的悲悯情怀,对时空宇宙的无穷玄思,让我们感知生命的至真至美,体悟散文的至情至性。
书名中的“鸳鸯”被作者拆字为“怨”和“央”。夫妻生活是一个有颜色、有生息、有动静的世界。在作者的认知里,夫妻的世界几乎没有无怨无尤幸福无边的例子,因此,要在“怨”与“央”之间找到平衡,才能做永世不移的鸳鸯。全书以禅意的境界讲述夫妻之道,以夫妻之道讲述与人相处的家庭之道和生活之道,由是进入开悟平和的人生境界,拥有智慧又开阔的生活观,是一部通透耐读的入世之书。
登山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又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传说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数十年之后,他的妻子到那一带攀登,偶然在冰河里找到已经被封冻了几十年的丈夫。这位埋在冰天雪地里的青年,还保持着他年轻时代的容颜,而他的妻子因为在尘世里,已经是两鬓飞霜年华老去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它是那么简短,那么有力地说出了人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确实是渺小的,有许多机缘巧遇正如同在数十年后相遇在冰河的夫妻。
许多年前,有一部电影叫《失去的地平线》,那里是没有时空的,人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时迷途了,闯入了失去的地平线,并且在那里爱上一位美丽的少女;少女向往着人间的爱情,青年也急于要带少女回到自己的家乡,两人不顾大家的反对,越过了地平线的谷口,穿过冰雪封冻的大地,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人间;不意在青年回头的那一刻,少女已经是满头银发,皱纹满布,风烛残年了。故事便在幽雅的音乐和纯白的雪地中揭开了哀伤的结局。
本来,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线的这对恋侣,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也都有创造将来的勇气,他们为什么不能有圆满的结局呢?问题发生在时空,一个处在流动的时空,一个处在不变的时空,在他们相遇的一刹那,时空拉远,就不免跌进了哀伤的迷雾中。
最近,台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说《游园惊梦》改编的舞台剧,我少年时代几次读《游园惊梦》,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年岁稍长,重读这篇小说,竞品出浓浓的无可奈何。经过了数十年的改变,它不只是一个年华逝去的妇人对风华万种的少女时代的回忆,而是对时空流转之后人力所不能为的忧伤。时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动,到最后竞使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时间”和“空间”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它们的穿梭来去竟如此无情。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们所居住的山,山口有一个大的关卡,把守这道关卡的就是“时间之神”,它把时间的流变挡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春,可以和山和太阳和月亮一样永恒不朽。
作为凡人的我们,没有神仙一样的运气,每天抬起头来,眼睁睁地看见墙上挂钟滴滴答答走动匆匆的脚步,即使坐在阳台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升、月落、风过、星沉,从远远的天外流过。有一天,我们偶遇到少年游伴,发现他略有几根白发,而我们的心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院子里的紫丁香花开了,可是一趟旅行回来,花瓣却落了满地。有一天,我们看到家前的旧屋被拆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却盖起二栋崭新的大楼。有一天……我们终于察觉,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移是如此地无情和霸道,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中国的民间童话里也时常描写这样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偶然的机缘下到了天上,或者游了龙宫,十几天以后他回到人间,发现人事全非,手足无措;因为“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游玩了十数天,世上已过了十几年,十年的变化有多么大呢?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乡,却找不到自家的大门,认不得自己的亲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很能表达这种心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数十年的离乡,甚至可以让主客易势呢!
佛家说的“色相是幻,人间无常”,实在是参透了时空的真实,让我们看清一朵蓓蕾很快地盛开,而不久它又要凋落了。
P14-16
有一年夏天,我住在澎湖的大仓岛上,岛上的两百多个住民,世代都以捕鱼为业。
在大仓旅行访问的时候,白天我和渔民们在海边捡拾海参,或者沿着海岸散步一个下午;夜里,我经常随着渔民到海上去捕鱼。每天出发前,我们都抱着兴奋期待的心情,驾船驶过波涛汹涌的海上,然后在海里停留一夜,边喝米酒边捕鱼。
渔民捕鱼并不是靠技术的,只是辛勤地下网和工作罢了;运气好的时候,可能下一次网,捞起来就是几十公斤的鱼获,也有时下了一夜的网,毫无收获。
有一夜,我和渔民到海上捕鱼,我们当夜的渔捞竞不够买第二天午餐的米酒。第二夜,渔民又要出海,我说:“这几天风大,没有什么鱼,何必去白忙一天呢?”
他说:“任何一个捕鱼的人,如果没有把网下到海里捞起来,他永远不知道网里有多少鱼,连我也不能知道今夜能捕到多少鱼。”
那天夜里,我们在海上捕了三百多公斤的鱼,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个渔民的面容,他的名字叫林趄,是大仓岛的村长。
从大仓岛回来,我改变了整个写作的态度。本来我以为写作是以灵感为主,没有灵感是无法动笔的。那一次我觉得写作就是工作,和渔民出海捕鱼、农民到土地种作一样自然。灵感是透过工作与生活而慢慢涌现的,而不是坐在桌边等待灵感降临。
这几年,写作成为我每天固定的工作,每天坐在书房里提笔开始写作,使我感觉到一种无以形容的乐趣,我想起渔民说的:“任何一个捕鱼的人,如果没有把网下到海里捞起来,他永远不知道网里有多少鱼。”
写作对我也是这样的。它不只是生活、工作;也是乐趣、探险;经由这种过程,我不断地探知了自己灵感的世界,也不断地测知自己的爱与情感。
多年以前,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把一天的大小事情记述在日记本上,常常占去我许多时间。
近些年,我开始以散文来取代日记,它虽然不能像日记能包容那么多的事情,但是它比日记单纯而干净。有时写一个故事,有时写一个想法,通常,它只是写一种感觉。
如果有人问我:你的散文想表达什么?
我的回答是:我的散文只是我生活的笔记,它唯一与生活不同的是,它祛除了生活的琐碎杂质,来表达心灵中单纯与干净的世界。
那就像静夜里我坐在书房写散文,我们的生活往往都是在窗内进行的,而写散文最大的快乐,是我们往往能藉此飞出窗外,到一个宽大的心灵原野。有时我们注意到原野中的一朵花,有时我们被一株草吸引,有时天边的夕阳让我们动容,但是不管被什么东西吸引,从大远景看,它只是一个绿色的原野,那样单纯、那样干净、那样无私、那样宽容——这就是我的散文所要表达的。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我的第一个孩子诞生,同时又获得了吴三连文艺奖、时报文学奖,使我的生活有一些变化。有一段时间几乎不能创作,因为我多了心里的包袱,下笔反而没有以前自由。
年底的时候,我到莺歌去吃尾牙,喝了一点酒,把我开了四年的一部雷诺跑车撞毁了,幸好仅受了一点轻伤。撞车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人的生命是那么有限而脆弱。什么是无限而且坚强的呢?对我来说,在文字的纪录上,我们可以把生命变得无限,把心灵变得坚强。
因此我想,一个人不可能每天都写出很好的作品,如同农人不能保证年年丰收;但不能因为不能保证丰收就不努力地耕耘。撞车以后更令我的创作走进一个全新的境界,就是写、写、写……写成无限的天地。
所有我们身边的事物都有意义,只看我们如何对待它,“鸳鸯香炉”有许多篇章是在这样的理念下完成的。我的散文一点也不复杂,它像是清晨第~道射进书房的曦光,我感觉到它的明亮和动人。希望读我散文的人也和我一样,能感觉到它的明亮和动人。
我的写作不为了什么,而是为了从身边观察、沉思,然后呈现它,这过程就是一种乐趣。我写作不是为了写某件事物,而是写事物对我的感应——虽然为了发现那感应,往往要牺牲事物的外貌。
十多年来,我的整个写作过程就是把自己的视觉、听觉、触觉、味觉、气觉培养得更敏锐而已,使我在面对一件事物时,能凭着敏锐的感觉作联想和感悟。
我的散文说穿了很简单,就是“生活”和“性情”。
“生活”,是我恒久抱持着一种正视周遭环境的态度,我写散文就像泛舟湖中,舟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我”。但是这舟在湖中,两岸四周的湖山尽入眼底,“我”悲伤的时候,湖山凄迷;“我”快乐的时候,湖山欢歌;“我”平静的时候,湖山如镜;只要有一叶小舟和个人的襟抱,就什么都有了。
“性情”,和才华不同;才华有很浓的天赋在,“性情”则可以培养,能在生活经验里作境界的提升。自己培养的性情,可以经久,可以安常,可以坚持,可以活泼,可以灵敏,可以经得起生命和情感的风霜。
“性情”就是“襟怀抱负”,沈德潜在《说诗啐语》中说:
“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着一点;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
我不敢说自己有第一等学识,但“第一等襟抱”一直是我立志以赴的目标,就是把自己的性情反复锤炼,不断燃烧。我不期望永远不刮风落雨,只期望自己的性情是一个握紧的拳头,在磨练中,永不放松。
记得辛弃疾写过一首《鹧鸪天》,有一段说:“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给我很深的启示,它是我写散文时领航的灯光,我的散文世界追求的,还是一片清真的世界。
一九八三年八月一日于莺歌金谷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