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时代
年少的心里,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那样的时刻。
人都爱用“青衫年少,白衣飘飘”之类的句子,来描写中学时代,很纯美,远离世间烟火的样子。真实的情形,其实不是这样的。至少我的,不是这样的。
我的整个中学时代,都穿着土布的衣,脚着一双母亲纳的布鞋,肩背母亲用格子头巾缝制的书包,在离家三十多里的老街上念书。
那时,乡下孩子,极少有家庭富裕的。每个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是一枚不起眼的小土豆。我们这许多的小土豆扎堆在一起,相互取暖,一起成长。
书自然是整天读着的,整天挖空心思去念着想着的,还有吃。
是的,吃。
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处在长身体的年纪,我们每天总处于半饥饿状态。每个月,家里会担了粮米送来,给学校食堂。早上是稀饭就咸菜。中午是白饭就咸菜。晚上还是稀饭就咸菜。这样清汤寡水地吃着,肚子里很欠油水。
那时的伙食费,委实不多,一个月八块钱。交全了的话,中午可以加一个小菜,和一碗冬瓜汤。但很多孩子交不起。比如我。我们就自创一种汤,叫酱油汤。做法极简单,倒出一勺酱油,拿滚开水冲泡了。奢侈一点的,里面再滴两滴麻油,汤就成了。我读了几年中学,就喝了几年这样的汤。
下午的时光,总是漫长得厉害。两节课后,是做课间操时间,肚子饿得折磨人,操做得有气无力。偏偏食堂的师傅又来招惹,煎出香喷喷的葱油饼来,一张张,黄灿灿的,摊放在食堂窗口卖,上面撒满碧绿的葱花,整个校园都弥漫着那香。我们假装闻不到,把头埋到书堆里。可是,那香,从书上的每个字里跳出来。我们假装玩耍,大声说笑,可笑着笑着,鼻子不做主了,总要深吸一口,再深吸一口。周遭的每一寸空气,都是香的呀。有时,我们实在敌不过那馋,几个要好的女生去合买一张,分着吃。
盼着周六学校放假,真是归心似箭。一路马不停蹄奔回去,疼我的祖母,总会想办法给我弄点好吃的,煎两只鸡蛋,煮一碗小鱼。年少的心里,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那样的时刻,可以有煎鸡蛋吃。可以吃煮小鱼。
周日返校时,每个孩子或多或少,都会自带些干粮。我的祖母会给我炒上几斤蚕豆,塞上两罐咸菜。还有一种吃食,是把面粉炒熟了,用沸水泡着吃。现在的孩子恐怕见都没见过,我们苏北人家,叫它焦雪。关于它,还有一段传说。相传久远的从前,六月天里,苏北地区闹饥荒,饿孚遍地。天上的雪神看不下去了,想拯救人问,遂降下雪面粉。但又怕上帝看见六月降雪,会治她的罪,遂把面粉的色泽,染得跟黄土地的颜色差不多。老百姓见天上飘下“泥土”来,人人惊奇。反正观音土都有人吃,这天上的“土”,更不可错过。于是家家争接这天上之“土”,拿开水泡了,吃在嘴里,竞奇香无比。饥荒过后,为纪念雪神,苏北人家就有了每年六月六,必吃炒焦雪的习俗。
学校宿舍老鼠多,一个个都能飞檐走壁,武艺高强。无论我们怎么藏着那些可怜的有限的干粮,它们都能轻易找到。即便我们把装了焦雪的布袋子挂到屋顶上,它们也有本事把布袋子咬出洞来,在里面大快朵颐。与它们几番较量后,我们甘败下风,把吃食全转移到教室里去了。晚自修上到一半,就有孩子在位子上坐不住了,闻到桌肚子里的香呀。一俟下课铃声响,教室里立即沸腾了,瓷缸瓷钵子的,响成一片。不多久,人人都捧一碗热腾腾的焦雪在吃,整个教室都被焦雪的香给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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