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失聪的年代,一切判断的根据,只是“内在的听力”。也就是说,拒绝强制灌输塞入耳朵的喧嚣声响,用人的另一种本能,去听取茫茫默中的哑语本音。作者暗暗下了决意,从此侧耳倾听,不仅调动体内的潜在听觉,而且调动各样的异色语言。从底层到空间,从民众到邻人,按照听到的世界真实的指引,决定一介作家之落笔。
作为一位异质的作家,张承志总是在这个同声的社会里发着那似乎不合时宜的声音,生硬却又很坚定,总是那么让仇者痛亲者快。许多时候,我们的生活中就缺乏着这样的声音和行动者!
《聋子的耳朵》收集了作者2003年至2006年所作的文章。
《聋子的耳朵》集结了张承志自2003年至2006年所作的散文三十七篇,分为“红与绿”、“北与西”、“他与我”三辑。这部散文集中,既有作者对西海固地区物质清苦而精神丰盈的生活的真挚描述,也有作者对穆斯林的精神世界与前途命运的深沉思索。于广泛游历中的热诚求知,对不义世界的激烈批判,这些仍然是他笔下的主题。
四
前年是连旱的第三或第四年。一次半夜扯磨,握月兄弟突然自语道:明后天你走了,我也出门,借些麦种。
我不经意地问:借什么麦种?
握月的语调坚决:种冬麦。
我怕他笨,新鲜事弄不好,赔不起,就反对道:好像我初中学过哪门课,生物或者自然,教过冬小麦春小麦的事。不是高寒地区只种春小麦么?
握月解释说:这里也和书上一样,是代代的春麦地方。可如今,春麦年年旱死,于是就有人试冬麦。开始人都说不能成,可是种的人都种成了。
我继续反对:改变千年的庄稼?不是种子站技术站管着么,他们咋说?
“谁管你!现在都是各人自己干。我看透了,-这春麦,再不能指望。”
我明白事关重大。包括内蒙古都不下雪了,以后的干旱已是必然。 次日我去看了他的冬麦。在苦水河的平滩里,有兄弟的一块地。我穿行过去,猜谜般打量那些墨绿的麦苗。可别都死了!你看能活吗?我叨叨着。四下的大山影嶂迷蒙,暖冬的气流浮沉着,看不清远处的村落。
“成不成,那就是胡大(波斯语:真主)的事情了!”他叹口气说。
改变的不仅是麦子。经历了轮台挫折的大儿子,已经在兰州初战告捷。
几年时光,娃娃没有睡过床铺。煮羊肉,当采购,几年都睡拼起的板凳。好像有个规律,不管哪一个时代都一样:经历过前一个时代的娃娃,就和后一个时代出生的孩子不同。
第二代西海固年轻人的自救,不是用粮食,而是用现金。他们心重顾家,不诉苦也不生病,心里牢记着的,只一个存折的密码。
几次到了关键,握月都走兰州。一听说他追到城里向孩子要钱,我就不免觉得有些残酷。但时光流过,我也学会了:人生可靠的互助体无非自己的家族,紧要关头人能抓揽的最后绳索,只是一根血脉。他没有糟蹋儿子的血汗;我在一旁看得清楚——当那只掌心有一个月亮纹的粗手接过娃娃下苦挣来的钱以后,一个个元如一枝枝箭,准准射在了要害。
儿子的接济是刃上的钢,但儿子不是唯一的力量。
还有女儿们。
出嫁的女儿不仅换来了彩礼,也引来了年轻的女婿。两个女婿一经一书——大的读过高中,二的念过满拉(清真寺里的经学生)。只要到了姨父家(西海固把丈人叫做姨父),铡草喂牛、担水扫院,不用催促一个劲干活。听说我来了,两个女婿都专程赶来行礼。他俩一个朴实一个英俊,在我的高房炕下站着,我喝一口茶,他们就续一点水——凭空多了两个护兵,,我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
见我喜欢丈夫,女儿的话就多了:
“巴巴,你喜欢他,可他恼了时,还把我打呢!”
女婿又害臊又快活,哈哈笑得肩膀抖个不停。
女儿还告状:“巴巴,我达(父亲)最把女儿不当人。连一天书也没让我念过!”
握月不把脸对着闺女,却直直望着我说:
“最数这娃苦大。噫!放牛、背柴,书一天没念!”
他显然不太歉疚。
女儿们的牺牲被忽略了。但是确实感谢真主——她们或许得到了更多的幸福。毕竟,一个称心的女婿,才是女儿最需要的。虽然都是农民,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女婿的事令人知感——小伙子们如活泼的清水,和谐地融人了这个家。高中生举止稳重,大满拉精神抖擞。当年蜷缩在寒风里的褴褛女儿,由于顺心,在婚后开始漂亮,人丰满了,连皮肤都显得白润。
小两口们到了农闲就如两对候鸟,忙过了自家的事就搭着班车跑来了。加上同辈的家门弟兄,这个家已然是一架不停息的机器。没有谁管理,也没有谁怜悯,农民们默默地立下了决意,或者人前低头再一世受穷,或者破釜沉舟开一条活路——他们使足劲,搭着手,把满山旱渴稀薄的麦子,把满山广种薄收的洋芋,割下来,挖出来,装上车,运回家。
P15-17
这本集子不知为什么使我牵扯了许多心思,好像它在我的书架上是个不足月的婴儿。或者是因为有一种认为大街上匪患滚滚的心理,所以本来是流水茶饭,我却敏感而警觉,好像随时准备拔出匕首,刺人无影之中的敌腹。
时光如证——
比起前一两年,它虽然也笔触探及了许多领域,却没能获得《一册山河》那种休养于学术的快感。同样,尽管也竭尽全力,喊出了几声对新帝国主义的抗议,却不能像《谁是胜者》,置尖锐于学问,亦批判亦说理。比起庄严地质疑她的政府的苏珊·桑塔格等欧美良心精英——我们的感觉大不如人。多重的悲哀,束缚着我。先贤批评学习不集中精力者云:“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而我不得弓缴、白日夜游、身心都在巴格达,总觉得就在窗外,美军的黑鹰悍马,正满载各式杀人武器呼啸将至。
当经常分辨不清究竟是身在巴格达抑或在哪里的时候,人便容易陷人一种神兮兮的状态。艺术家喜欢夸张那种状态。而我没那种习气,我只是觉得,在电视台交响伴奏之下的、那尖叫着飞来的炸弹——它们愈来愈像原子弹了——仿佛就在我的脑后炸裂。它们毁坏了我的耳朵,使我的听觉日愈粗糙。我常常分不开地毯轰炸和春节爆竹,听不出是和平还是战争。
在人生的如此关头读到戈雅的榜样,简直又是一次机密的恩惠。如拙作引用,西班牙画家戈雅在那个失聪的年代,一切判断的根据,只是“内在的听力”。也就是说,拒绝强制灌输塞人耳朵的喧嚣声响,用人的另一种本能,去听取茫茫沉默中的哑语本音。我暗暗下了决意,从此侧耳倾听,不仅调动体内的潜在听觉,而且调动各样的异色语言。从底层到空间,从民众到邻人,按照听到的世界真实的指引,决定一介作家之落笔。
一如逐渐建立的体例,书后仍然附着我的全新集子的排序,以区别为战胜生活而进行的重复出版。关于这一点需要对读者作一句说明。
时光如誓——
对照前一本,你们也许会同意:我没有从前一条战壕后退,虽然迎对着喧嚣围攻。谨作为跋,并纪念在刺耳噪音中闭幕的2006年。
2007年2月14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