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山峰、小河和暴雨
那晚坐大巴从外地回来,快到小区,夜幕沉如浓墨,先是看到豆粒样的雨点渐渐在窗外斜飞,临座的窗玻因此毕剥作响。轮到车站靠拢了,雨势却突然汹涌,变成了倾盆如注,眼前顿时混沌不清。把裤脚朝上一捋,我逃也似的下车一阵狂奔,然后靠在一家路边超市的檐下躲避。
柏油路此时正成小溪状呼啸,“噼噼啪啪”发出冲浪似的骇响,几位跟我一样的归客,在路上抱头鼠窜。
触景生情,忽然想到30多年前的另一场暴雨。那是在盛夏。当时,我才八岁,正跟着父亲一步一步的在半山腰上蛇行。那座山的名字叫南山,距离我们家有十多里地。山坡上,到处都是苍翠的马尾松,景致壮观。
跟着父亲爬山涉水,是为了钓鱼。
山后背坡的灌木丛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水又亮又绿,流淌得非常悠缓,水中有天然生长的各种鱼类,尤其是黄鲫鱼和胡子鲶。钓一天下来,一般总有三五斤的收获,可以过大节似的改善一回。
天刚蒙蒙亮,我们便步行出发。提着长长的鱼竿,背着巴篓,头顶晨光熹微,沿着寂静的阊巷和土石公路疾走。那时候的娃儿,出门多是打赤脚,父亲便不时叮嘱我,不要踩着碎玻璃或硬石子,以免伤了脚板,说完便不再作声。
父亲有心事。
头天晚上,就断断续续听见父亲一直在跟母亲低声谈工厂里头的事情。父亲多少有点唉声叹气,母亲却鼓励他眼睛看远一点,说:心中无冷病,不怕胃烧心。
原来,白天又有人给父亲贴大字报,愤怒声讨他这个所谓只专不红的反动资产阶级技术权威。有个造反派的头头还单独找母亲谈话,要她跟父亲离婚,以此划清界限。母亲回答说,他是好人是坏人我心头有数,该划清界限的时候自然会划清界限。母亲随后悄悄对父亲说:把头抬起来,大胆的去看看那些大字报。人家写得对的,就改正缺点;没影的事,左耳听完右耳朵就出去。你当这个工程师,为厂里搞了那么多发明创造,我啷个会跟你离婚?
第二天正好是个礼拜天。母亲对父亲说,明天你去钓鱼,把四娃儿也带去。山里头空气好,就当清闲一回。
父亲钓鱼的时候,神情慢慢专注起来。
“娃儿,眼睛盯紧浮标。它只轻轻抖两下,就莫动。看它朝水面一沉,你就拉竿。听清楚没有?”父亲坐在草丛中,一面看好他的鱼竿,一面又嘱咐我。
我点头,“嗯”了一声,不再东张西望去瞎猜,丛林中会不会突然钻出来一只老虎。手握父亲专门替我削制的小鱼竿,我心里头快活得不得了。
阳光炽热起来,穿过树林的枝叶,照得人额上泌出汗珠。鱼鳞草、绿针叶和闪着亮光的松枝悄悄蒸发出一种潮热的气味。天气闷得有点怪。我取出玻璃瓶,喝了口自带的开水。
忽然,我看到鱼竿的浮标颤了两下,然后疾速朝下一拽。咬钩了!我屏住呼吸,将鱼竿猛地朝上一扬—_Ⅱ阿哈,一条足有半斤重的胡子鲶!
父亲高兴得“嘿嘿”直笑。
很长时间没有听见父亲如此舒畅的笑。
吃完了随身带来的几个冷馒头,下午才3点过钟,父亲看看天色,对我说:娃儿,巴篓头的鱼都快3斤了。这天气有点怪,走,我们回去。
正大汗淋漓地朝山下赶路,忽见天色幽黯下来,刚才还瞀盛得射眼的太阳隐入云层。风骤起,紧接着,一场暴雨说来就来,“哗哗啦啦”,漫山遍野都是沉重的风声和雨声,那情景犹如干军压顶。我有些惊惶,父亲一把将我揽入怀中,说:“不要怕,娃儿。”说着从挎包里取出两张塑料薄膜,一人一张披上,然后牵着我的小手,迎风冒雨,一步步继续朝山下赶路。父亲鼓励我说:“顶过去就好了,再说,这山上也没法躲雨。”
那场暴雨一直下了很久。
再一次听到父亲灿烂的笑声,那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父亲开始受到器重,不仅入了党,还被评为市级劳动模范。那个春天的周末,母亲领着我们几姊妹,专门赶到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一面又长又宽的壁墙上,悬挂着全市几十位劳模的彩色照片。父亲的照片也在其中。他那阳光下的微笑令我终生难忘。
父亲是个极严谨的人,精于机械设计制造和电器维修。凭经验,他可以独立设计出一台完美的机床,他可以在领导要求的工期内,准确地完成一次工程施工任务。他的弱点是不善招呼应酬,几乎不懂社会交际,一生耿直,憨厚得从来不会拐弯。当年母亲一句“心中无冷病,不怕胃烧心”,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还有南山上的马尾松,那些青翠的丘壑和风骨峭峻的山峰。高山上丛林幽深,曾经给了他无数次垂钓的静谧,那个年代,那是他唯一的乐趣。
父亲十多年前便退休了,儿孙满堂,跟母亲过得悠悠乐乐的。闲来无事,便给一些好学的年轻人讲解他经年累积的机械知识,哪家彩电出了问题,他手到病除,日子倒也毫不枯燥,有条不紊。
有一天回家,满头白发的父亲忽然喃喃地对我说,要是还能爬山,我真想再到南山上走一趟,风景绿油油的,钓鱼又清静,是个好地方。
我对父亲说:想钓鱼,那还不简单?坐的士,打空手,几十分钟就到了附近乡下的承包鱼塘。鱼竿鱼食都兴租来用,闭着眼睛也能十斤八斤的满载而归,又轻松又过瘾。
于是陪着父亲,到鱼塘去钓了几回鱼。父亲说,这钓法,太容易了,反倒欠点滋味。 看来,父亲始终无法忘记南山的峰林,无法忘记山坡下那条清寂的小河,那是他刻骨铭心的一段人生痕印。翻山越岭,还要迎受暴雨,但终于挺过来了。
而眼前的大雨越下越大,没有收敛的意思。
我不再躲避,深深吸一口气,大步冲向雨中。
2002年10月
P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