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了秦岭,汽车就一直沿着丹江往东南钻。山深如海这话一点也没有错的,你随时都会失去方向感,不知身在了何处。满车的人,谁也不敢瞌睡,先是担心着山崖上的危石在风里要掉下来,挡住了去路或咚地砸落在车顶。再是隔窗看见了万丈峡谷下的江流,而车在拐弯处路突然地看不见了,便杀猪般地尖叫,似乎车向那黑黝的崖壁直接撞去,又要反弹过来,撞在了峡谷的树上,就翻着筋斗下去了。司机破口大骂:“叫你娘的×,不想活了吗?!”大家又寂然无声,明白了司机是爷,是上帝,所有人的命儿系他一手捏着,他得全神贯注,不能有任何声响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车终于在西峡县停了下来,满车的人哇的一声呕吐,我的那个邻座的妇女就吐了堆污秽又吐黄水,最后竟吐出一条蛔虫来。
我原本要到荆子关的,但我却决定在西峡县城也下车了。这里是闻名的出恐龙蛋的地方,许多年前农民都在山上挖,挖出一颗了可以卖到一万元。上亿年前恐龙主宰了这里的一切,现在却灭绝了,只留下拳头般大的蛋而且变成了冷冰冰的石头。我顺着街道往前走,一个人就尾随上来悄声地问:“收恐龙蛋吗?”我说不收,我不是收恐龙蛋的。他说,别人卖的都是用水泥做出来的假货,我这可是真的,你要信的。我说信的。他说,如果放在一定温度的暖箱里可以孵化出小恐龙哩。我说是吗,如果真能孵化出来,那是只跳蚤吧。
“你骂谁?”他突然面目狰狞了。
“我骂我,行吧,我不能骂我吗!”
我确实在骂我。尤其身到了西峡县。你想想,解放初期我的父亲便已经是西峡县的兵役局长了,如果他能活到现在,最低也是省级领导干部的,但他却死在了四十年前,只留下了我,留下我一事无成!
父亲任兵役局长的第二年,他是回了一次泾阳县。关中平原上的太阳没遮掩,晌午鸡叫饭时,娘正在小屋山墙根给我捉头虱子,舅舅跑来说:“他回来啦!”娘的脸色立即变了,抱着我就进屋去,哐啷还关上了门,我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人,回到屋里了,还隔着窗格往外看,一队人马就踢哩夸啦从门外的路道上走过。娘在屋里纺线,屋里的光线很暗,但娘把纺车摇得一圈紧似一圈,舅舅是坐在炕沿上吃旱烟。我看见了一伙人停在了我家门前,打头的一个人骑着白马,旁边有副轿,骑白马的人勒住马头,喊:“景川!景川!”我哎了一声去开门,娘却一下子抱住我,而且堵住了门。舅舅说让他见见儿子吧,是舅舅把我领了出去,白马上的人在说:“景川,长这么高了还梳个蒜苗辫儿?!”
“你是谁?”
“我是你爹呀!”
我从来没有爹的。别人有爹的时候,我没有爹。娘说我是从河里捞上来的,河里涨大水,她一筢篱就捞上来了。那人从马背上跳下来,穿着军装,齐膝高的马靴咯吱咯吱走过来。我说:“我是你爹!”
舅舅拍了我一下头说:“别胡说!”
轿子并没有放下,但轿帘揭开了,露出一个女人的脸,嘴肥嘟嘟的像噙着一颗枣儿。她看了我一眼,要笑呀,却突然没有了笑,轿帘放下了。
“茂生哥,”那人说,“我是回来给祖先奠坟的,景川已经长大,可以离开他娘了,放在乡下遭罪,该让我带了走。”
舅舅说:“乡下再遭罪,景川也长这么大了!他到哪儿去,他就是待在乡下的命,他到哪儿去?”
舅舅的话还未落,娘从屋里扑了出来把我往屋里抱,她的样子很凶,像鹰抓小鸡,我的一只鞋就掉下来。我抱住梨树不走,娘竟扇了我一个耳光,一进门,门就上了栓。P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