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为自己沉痛的写作,准备了丰盛的经验和精准的细节,她的漂泊、动荡、茫然、悲愤,连同她对当代社会的省察,构成了她的散文实感和那些秘不示人的心灵潜流:纷乱的生活,梦想的碎片,无法遏制的冲动,必须继续的阴郁的日子,不断闪现的温暖和善意,记忆,自我,现实,这些事物蜂拥而来,它们渴望被书写,也渴望被审视和被忘却……她有时用锋利的语词与现实对抗,有时也退守于内心那个软弱的自我,正如她诚恳地说出个人的经验,同时又想成为这种经验的叛徒。尽管她的情感还过于外露,她对生活的诸多看法也需进一步深思,但她的质朴和勇敢,《匿名者》展示出的正是今日文学界极为匮乏的品质。
塞壬游走于现实的广东与记忆中的湖北,这是她精神上的两个故乡。
在这混乱、落魄、疲惫而危险的疾走岁月里,作者过着一种“匿名者”的生活,遭遇抢劫、偷窃、行骗、栽赃及某种阴谋的深渊,无故被炒,备受歧视,屡遭排挤——没有值得信赖的人,没有可以倾诉的灵魂。
这本叫做《匿名者》的集子,它从来不是割裂的,《匿名者》每一篇文章都会有时空的切换与对接,人们无法抵挡在书写时那突如其来的置换,从广东到湖北,瞬间强行植入,在这样的融合中,作者看到了完整的自我,在这样的书写中,她也看清了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些久远的时光被岁月的尘埃覆盖,往事已矣,还有谁愿意去回忆西塞,还有谁会唱起悲迓?我的西塞,钢铁取代了水稻,工业和城市,开启了它的时代。偶尔午夜梦回,我依稀记得有人站在梦境的甬道深处唱,如诉如泣,激越,哀婉,百转千回,有咯血般的痛楚。梦的可怕就在于,醒来之后,它还在持续。我认出了那个女子,楚剧的青衣,当她跟我一对视,梦就倏然醒了,她的脸碎裂般地消失,迅不可捉,临去甩袖一瞥,桃花带泪,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多少年了,我身上潜伏了一种奇怪的性情,每当欣喜或大悲,我必发声,我发出楚剧的悲迓,自编唱词,拈着手指,媚眼如丝,婉转身段,一个人用湖北楚地的悲腔抒发我如痴的癫狂。很本能的,我还会发出锣鼓的引子,咣起咣起咣起咣起,咣咣起——小旦急促的碎步,比手一亮相,充沛的中气,开大口,高亢地、裂帛般地哭诉,这属于我人生中极为难得的狂欢。这样的淋漓难以言表,但它有强烈的排他性,无法与人分享。然而,今天我要说,不光我,在我的出生地西塞,那个地方的人们,多少年来一直传承着这古怪的性情特质。它像一个胎记,烙在我们身上。有时,我仔细地端详它,像凝视祖辈们那古老的魂灵,是因了什么,一定要用哭一般的悲迓来表达这人生的喜悦与哀愁?有时,我仔细地端详它,像凝视祖辈们那古老的魂灵,是因了什么,一定要用哭一般的悲迓来表达这人生的喜悦与哀愁?
离开西塞十几年,在广东,我说一口乡音浓厚的普通话。一些字的发音,是普通话所没有的。悲迓的迓,楚地发音并不念yá,而是一种略带鼻音,舌尖顶上腭,果断地发出的一个喉音,去声,短促,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先前疑心没有这个字,但觉得不可能,只要有关于湖北楚剧的文字,就一定会涉及“悲迓”二字,没有悲迓,楚剧就没有了灵魂。我在网上找到了这“悲迓”二字,关于它的说明却非常让人遗憾:“楚剧唱腔的一种,主要表达人物内心悲伤凄凉的情感。”这样的说明是一个说话机器发出的,它不相干地附在悲迓的面上,捂住了它的灵魂那炽热的颤栗与剧烈的抖动,蒙着它所有的光,把它与其他四类唱腔并列,没有赋予它应有的尊贵与华彩。对于一个楚人来说,长歌当哭,我无需为悲迓争辩,它无可争议地成为楚剧最美的部分。然而,当我写下“悲迓”,却并不是想对外省人做一个普及,更不是为了拯救渐行渐远、已走向没落与衰败的楚剧。当我朝着越来越深的岁月走去,一路上,丢失的东西太多,而固执留存在生命里的东西让我心存疑惑,虽然这里面没有刻意的成分。当某种性情特质病疴一般地存在,我深信我对它的依赖程度。当某种性情特质病疴一般地存在,我深信我对它的依赖程度。我先是丢掉了工人出身的本原质朴,接着丢掉了来自小地方那种特有的怯懦与卑微感,最终我丢掉了楚人的血性与狂狷,包括骨头的铁质和言辞的气壮。为什么这悲迓却伴我至今,它为什么没有被丢掉?我想起十几年前,南下的火车,闷热的车厢里,一个人只身去广州谋生,在两头切断的时空里,未来无着,孤独伶仃的感觉浸透了那样一个夜晚,我抱紧自己,心里反复有悲迓在唱:“从此就是一个背景离乡的人,从此就是一个人……”悲迓的颤音,字字泣泪,如犹在耳,想来竟一语成谶。一路走来我毫无察觉,仿佛与生俱来。当我再次审视一直伴我多年的悲迓,我才突然意识到,这条隐藏在性情暗处的特质,是一个人最真实的表情,带着酡红的醉意,蹁跹地高蹈在隐秘的世界里,完成一个人的自恋与抒情,以及我耻于提及的孤独感。是不是可以认为,我后来开始的写作生涯是悲迓的另一种存在。唯一的一次,我居然当众在醉后唱了这悲迓。“塞壬,昨晚你那唱的是什么,那么怪异的腔调?像是哭诉一般……”有人事后这么问。我素来在公开场合不多话,给人的印象是拘谨而怯懦,这样的失态实为罕见,我全然不知道人家敛声静气地听我唱:“春天过去了,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亲爱的,等你老了没人要的时候,你就是我的了,就是我的了……”这个非著名的事件,成了朋友圈中的一个笑料。然而,我深信,只要听我唱过悲迓的人,面对那种从灵魂发出的声音,一定会为之动容,那是怎样的心如刀割啊!去年端午节的一个晚上,这伴我多年的悲迓忽然在南方的某个时刻遭遇意想不到的应和,它在我内心迅速被擦亮,啊,这是一种隐秘的汇合,以至于我在那一瞬间有了轻微的眩晕感,那种从头顶一直往下浇灌的凛冽,那种逶迤而来顺着我的秘密气脉直抵内心深处的奇妙感,让我惊呼:啊,这是谁在那儿唱,这是谁在唱?我在那一瞬间有了轻微的眩晕感,那种从头顶一直往下浇灌的凛冽,那种逶迤而来顺着我的秘密气脉直抵内心深处的奇妙感,让我惊呼:啊,这是谁在那儿唱,这是谁在唱?
在南方遭遇悲迓,这是我从未想过的。端午节那天晚上,我去东莞一个工业园做采访——你的故乡如何过端午节?带着这样一个无聊且毫无新意的采访命题,我坐在了工业园广场的小舞台下面。主办方组织了一台晚会,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民工在这小小的舞台上表演家乡过端午节,小品,戏曲,舞蹈,说唱,气氛非常好。在中场的光景,主持人没有报幕,帷幕忽然缓缓拉开,一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跌跌撞撞碎步奔到舞台中间,舞台苍白的灯光打在她清瘦的脸上,看不清眉目,但我看她形体的表情,已知道她满目含悲,长舒广袖的臂腕,一回头,一跺脚,又跌撞疾走半圈,启唇唱道:
列位君子啊,泪湿衣袖,赵琼瑶牵小弟跌跪街头,奴本是川东人书香之后,父母慈儿女孝欢度春秋,恨大伯赵炳南如同禽兽,为霸产施毒计把父的命谋,炳南贼他怕把阴谋泄露,将父尸抛下重台说是酒醉坠楼。乳妈娘知隐情如实倾吐,无奈何奔河南把青天来求,包大人遭革贬我又落虎口,含冤女反成了阶下之囚……
这是楚剧《四下河南》中著名的悲迓唱腔,我非常熟悉……我说熟悉,却一时间对这样的熟悉有一种一言难尽的复杂心理。台上这女子,她开腔那句“列位君子啊……”在瞬间就摄住了我,滥熟的剧情,显然我对剧中赵琼瑶的故事根本就毫无兴趣。那苦命含冤的美丽女子,于我,早已转化成对悲迓审美最精微的把玩。这个女子,她非常清楚在这段悲迓应该表现什么,对于年年都唱的曲目,楚人对剧情不再关注,她要表现的当然不是剧中赵琼瑶的悲情命运,而是——她个人,作为女子应该表现出个人的女性魅力。楚人捧角,定捧悲迓的角,捧的是这个女子表现出怎样的个人气质。她开腔的那一句,在渗血的颤音里,是一种极尽妩媚的撒娇,她的眉眼、身段,是楚人已败坏或者说已偏离了的审美——在悲迓里迷恋风月,迷恋蚀骨的色情味道。我觉得很多国人在对《西厢记》、《牡丹亭》这类戏曲的欣赏把玩中,也伴有这类颓艳的审美情愫。也许只有我才看得出来,台上的女子,她唱得很骚。也就是说,她深谙此道,把悲伤唱出一种甜味,去抚摸受众被惯坏的听觉味蕾。她深谙此道,把悲伤唱出一种甜味,去抚摸受众被惯坏的听觉味蕾。只是在广东,没有人了解这样的风情。她摄住我的,是因为,她的唱腔、身段气质非常像我前面提到过的,在我梦中出现过的那个女子。我的堂姐祝生。以致我恍惚间惊叫:那是谁在唱?
P89-94
又一次整理文章准备出集子,这样的时刻总会是伤感的。一篇文章写完,它就有了我管不着的命运,甚至是,它不再属于我。于我,一个阶段的写作画上句号。一本新书,我翻着,历历在目的是过往的时光与心情,我时常会莫名的冲动,想把写过的文章再写一遍,我想挽回遗憾,拯救沮丧,我想在一个特定的时光里,把爱过的人重新再爱一遍,我想在文章里植入明亮、欢喜与有甜味的芳香。可是,可是,我知道,无论是什么,只要是重来,它都不可能是最初的那一个了。
就是这样的一本命名为《匿名者》的集子,它让我生出在以后的日子里重写的欲望。我是个贪心的人,想把钟情的题材写上一辈子,给它足够的宠溺。尼采说,选择即赞美。这本近十七万字的集子里,我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作品居然有着天然的秩序感,广东一篇,湖北一篇,非常对称,我的书写居然在广东与湖北之间游离与更迭,在写这个自序的时候,我很想用“两个故乡”这个名字,我的一个朋友认为不够好,有一种拙劣的煽情味道,他觉得抽取作品中的某些关键词作为这篇自序的标题会更有质感,会——更有内视感和一种直接的力量感。于是——“一个匿名者的悲迓”就这样出现了。
回忆是另一种亲历。我在广东十一年了,流浪了八年,在这混乱、落魄、疲惫而危险的疾走岁月里,我过着一种匿名者的生活。遭遇抢劫、偷窃、行骗、栽赃及某种阴谋的深渊,无故被炒,备受歧视,屡遭排挤——没有值得信赖的人,没有可以倾诉的灵魂。我害怕敲门声,我害怕窗外的阴风,我害怕摩托车突突突地响起,我害怕“人事经理请你去一下”这样的转接电话,我害怕夜晚独行,我害怕看见银行卡零余额的提示,我害怕锁孔转动的声音和坏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恐惧伴随着我,游疑与不安,仓皇与慌张给我的内心筑起一道厚墙,在文字之外,在作家之外,我是一个失败者,是一个底层人物,为了生存惶惶不可终日的单薄女子。然而,在墙内,我是那样强大而蓬勃,为了尊严、为了我所认定的人道,我终究没有偏离去做一个人的艰难努力。如果在人生的最低谷,我能毫无压力地走过,那么我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如果只住简陋的房子,如果只能维持温饱,这样都没有关系,那么我是不是开始走向了开阔?
《匿名者》是你,是我,是他,在广东,我们的境遇太相同了,有一个重要的部分就是怀念故乡。异乡人的病,无法医治。在广东匿名的流浪生涯里,故乡湖北的种种都生出那般美好,水墨画一样的漾开,然后滋养着甜甜的睡眠,家族、风物、器具还有人,哪一样不是发着光地走向梦中?我的笔端触过这些的时候,每一次都发出隐秘的颤栗,楚人抒发情感,必唱悲迓,它从岁月的源头走来。我的成长、我的亲历还有绕不开的那些个人,当我写到这些的时候,不论是悲伤或者欣喜,这样的书写是贴着皮肤的,沿着轮廓的,是抚摸着的。当我说爱,我会流泪,那是一种郑重地惜别,这个字只要一说出口,意味着终结。我的故乡,一个叫西塞的地方,她独特的方言,她近千年的习俗与审美,她的悲迓,将随着城市化进程即将走向消失。在我的书写里,我用文字唱一曲哀伤的悲迓,我无法完成还原现实作为地方文献资料这样的宏愿,我无法呈现最初的模样,我无法——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广东回忆故乡湖北,这样的亲历是痛的。只有远离才能真正靠近。这本叫做《匿名者》的集子,它从来不是割裂的,每一篇文章都会有时空的切换与对接,我无法抵挡在书写时那突如其来的置换,从广东到湖北,瞬间并强行植入,在这样的融合中,我看到了完整的自我,在这样的书写中,我看清了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