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怒吼着冲上山顶,骑手头上的护目镜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虽然已是早春时节,但仍然寒意逼人,骑手穿上了双层的皮外套,皮飞行帽的扣子紧紧地扣在下巴上。
他已经在路上走了三天,只有加油的时候才停到路边歇口气。摩托车座位两旁的挂包里鼓鼓囊囊地装着他精心准备的罐头食品。
入夜的时候,他从不在镇上投宿,而是把摩托车停在树丛里。这是辆全新的德国造“尊达普”K500型摩托车,有锃亮的金属车身和钢梁。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是买不起这辆车的.,但是如果这一趟能顺利走下来,不要说车子,更多的都能赚回来。他孤身一人躲在树林里,打开罐头喝着冷汤,寻思着未来的美妙图景。
他从地上捡来些树枝,准备把车精心地伪装起来。盖上树枝之前,他先细心地拂去真皮座椅和泪滴形的油箱上面的灰尘。如果发现一丝划痕,他就冲着上面吐一口唾沫,然后用袖子来回擦拭。
他席地而睡,身上就盖着一张油布,身旁没有温暖的火堆,甚至连抽根烟提提神都不行。烟味也许会暴露他的位置,他可不愿冒这个险。
有时,他会被旁边公路上隆隆行驶的波兰军用卡车惊醒。车子只是经过而已,很快就绝尘而去。
还有一次,他听见林子里有些动静,便坐起身来,从衣兜里掏出左轮枪,结果发现是一头牡鹿从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经过,影影绰绰地看不见样子,而斑驳的树影仿佛都有了生命,让他惴惴不安。这之后,他彻夜未眠。童年时代的梦魇仍然折磨着他,周围好像潜伏着头上长着巨角的半人半兽的怪物,随时会向他发起进攻,他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国家。自从他越过德一波边境进入波兰之后,紧张的心情便没有舒缓过,虽然路上碰到的人对他熟视无睹。这不是他第一次踏上旅途,但经验告诉他,只有完成任务,重返自己熟悉的国家,恐惧和紧张才有可能消除。
第三天,他来到一个孤寂偏僻的边境检查站,穿过这里便是苏联的领土。检查站由一名波兰士兵和一名苏联士兵共同把守,看得出,两人之间语言并不通。士兵们从检查站里钻出来,对停在面前的摩托车赞不绝口。“尊达普!”他们异口同声地喊出这个名字,语气又热切又温柔,好像在呼唤爱人的呢称。骑手站在一旁,牙关紧闭一言不发,任由他们在摩托车上摸来摸去。
离开检查站几分钟后,骑手把车开到路边,摘下戴在头上的护目镜。公路上尘土飞扬,骑手脸上只剩下眼睛一圈还稍微干净些,此时,眼睛在其他部位皮肤的衬托下,像两轮圆圆的月亮。他抬手眺望面前连绵起伏的农田。田地刚刚被耕种过,泥土朗润,黑麦和大麦的种子沉睡其中。袅袅炊烟从农舍的烟囱里冒出来,石板铺就的屋顶上长着一块块苔藓,绿得惹眼。
他在想,要是居住在农舍里的人知道恬静的生活就要被打破,他们会何去何从。
可是又转念一想,就算他们知道悲惨的命运正等在前方,日子与过去也没什么两样,只要有坚定的信仰,奇迹就会发生。他告诉自己,这也许正是要把他们消灭殆尽的原因。他来这里要完成的任务,就是把这个死亡的时刻提前一些。等过了今天,他们将无力回天。骑手把边防士兵留在摩托车把上的指纹擦掉,继续上路。
离会面的地点越来越近了。摩托车怒吼着飞驰在人迹罕至的公路上,穿越山谷里缭绕的云雾。依稀还能记得的歌词从他的口中不经意间哼唱了出来。多亏这几句歌词,让他孤单的旅途暂时有了伴侣。车子在崎岖的乡村路上前行,四周一片空茫和沉寂,让他的心也变得空落落的。
最后,他到了目的地。这是一栋被遗弃了的农舍,屋顶像马背一样凹陷了下去。尊达普摩托车下了主路,穿过围在农家庭院周围的一道石墙。农舍被掩映在树林里,粗壮的树干上爬满了常春藤。一群奶牛悠闲地在院子里散步,地上的水坑倒映出它们庞大的身影。
骑手关掉引擎,四周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这让他有些不习惯。他脱下手套,挠了挠下巴。粘在下巴上的泥浆已经干了,很容易就能剥落,像除去结痂的疥癣,露出下面好几天都没有刮的胡楂来。 农舍的窗户上搭着松松垮垮的百叶窗,叶片已经腐朽了。大门好像被人踢了一脚,平躺在房子的人口处。蒲公英在地板的裂缝中倔强地生长着。
他支起摩托车的脚架,掏出手枪,蹑手蹑脚地朝农舍走去。
他把枪贴在身体的一侧,踏上嘎吱作响的地板。忽明忽暗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屋子来。房间的壁炉里,一对用龙首装饰的铁制柴架冲着他怒目而视、龇牙咧嘴。
“你终于来了。”一个声音传来。
骑手停住脚步,虽然有些畏首畏尾,但并没有举起手里的枪。他站在原地,眼睛往阴影处来回扫视,终于发现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一个人坐在桌旁。从陈设上看,房间原来是做厨房用的。陌生人面带微笑,慢慢地向来人挥手致意。“摩托车很不错。”他说。
骑手把枪收起来,走进厨房。
“时间刚刚好。”那人说。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支托卡列夫自动手枪,两个小金属杯子,个头比蛋壳大不了多少。杯子旁边立着一瓶尚未启封的格鲁吉亚乌斯塔莎伏特加,蓝绿色的酒瓶让人想起草原上的青草,为房间里平添了不少生趣。桌子的另一侧已经摆好了一把椅子,看来是为了给骑手接风洗尘。“旅途还算愉快吧?”那人问。
“你把东西带来了吗?”骑手说。
“当然。”那人把手伸进外套里,掏出一叠像报纸一样卷好的文件。他把文件扔到桌面上,顿时扬起一阵灰尘。
“全在这里吧?”骑手问。
那人拍了拍桌上的纸卷,用令人放心的口气说:“整个康斯坦丁计划,所有的图纸,都在这里。”
骑手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用手卷起裤脚。一个皮信封紧紧地贴在他的小腿肚上。他把用来缠信封的胶带慢慢解开。有时候贴得太紧,粘掉了腿上的汗毛,他便忍不住低声咒骂几句。
他从信封里掏出一叠钱放到桌上。“你数数看。”他说。
那人拿起钞票,用手指尖一张张清点着票子。
头顶房椽上不知什么地方,有夜莺时而清唱、时而用喙啄着木头。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