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研究历史的,又是写杂文、随笔的,说得雅一点,是文史两栖,说得俗一点,是觅食于文史两界。曾有读者、报刊记者问我是如何走上史学道路,并从事文学创作的?我曾经在不同场合做了回答。回首往事,我深深感到,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散发着浓烈盐阜平原乡土气息的淮剧,是我的文化启蒙老师。从草台戏到县城简陋戏台、到地级市正规剧场演出的一幕又一幕的淮剧,像长长的流水,滋润着我的心田。
我1955年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后,一直留意江苏地区的方志、文集、笔记,都没有淮剧起源的相关记载。淮剧老艺人代代相传的口述历史,能够追溯的最早年代,也不过是一百多年前的清末。我1937年生于苏州,因避日寇战火,随母亲、长兄春友(参加革命后改名王荫)逃亡至水乡建湖县,在那里度过童年、少年艰苦的岁月。我三岁记事,那时我家住在蒋王庄。在炎热的夏天的晚上,人们在打谷场上乘凉时,俗称唱晚场者,撑着小船,在庄后小河上停下,然后走到打谷场上。庄上热心人士,搬来一条长凳,请他们坐下。其实就是两个人,一个拉胡琴,一个中年男人只是把头部装饰一下,脸上涂了些脂粉,扮成女人模样,一身旧布衣,用现在的话说,真是寒碜。三岁的我,根本不懂他唱的什么。我问母亲:“他唱的什么呀?”母亲告诉我:“他唱江淮戏昵!”这是淮剧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过了几年,我长大一些了,才知道唱晚场的人,并不是职业淮剧演员,是会唱一些淮剧的民间艺人,白天务农,晚上出来唱戏文,唱完后,庄农凑几斤稻谷给他们,作为报酬。他们根本买不起戏装。不过,近七十年过去了,这位民间艺人的面影,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淮剧第一次给我留下完整的美好印象的,是1945年深秋,看阜宁县一个戏班子演出的古装戏。这一年,邻庄吕老舍一位吕姓地主,稻子丰收,而且收割后,过了两个月,稻茬上又长出二季稻,收割后,居然还打出好几担谷子,吕家高兴不已,以为是神灵保佑,便按乡俗,唱戏谢神,俗称香火戏。庄民在庄前打谷场上搭起戏台,坐南朝北。消息不胫而走,乡农平时难得看戏,都焦急地等待着,包括我在内的小孩子们,更急切地等着看热闹。此时我已八岁,读小学三年级,能看懂《盐阜大众报》,还看了《隋唐演义》之类几本历史连环画,可谓茅塞初开。演出那天,锣鼓震天,乡民纷纷赶往戏台下。这个戏班的演出非常正规。演出前,一位武生爬上一根很高的木头上做各种杂技动作,身上不系保护绳,观众不时发出惊叹声。最惊险的是,他表演“乌鸦攘翅”。肚皮贴着木头顶端,身体连续做360度旋转,观众惊呆了,发出一片欢呼。这项表演结束,便是“跳加官”,在锣鼓声中,跳了很久,直到观众挤满了打谷场,才结束,开始了正式演出。第一出戏,当时就没看懂,只记得一位白发苍苍的土地爷,托梦给一位书生,不知道干什么,我看了觉得乏味。但第二出戏,是王宝钏抛彩球,击中一个讨饭花子,这就是中国老百姓几乎家喻户晓的王宝钏与薛平贵故事中的一段,现在京剧、地方戏舞台上仍在演出抛彩球、投军别窑、探寒窑、大登殿,可谓久演不衰。这出戏很热闹,我觉得太有趣了,势利的王丞相、坚贞的王宝钏、有志气的薛平贵,从此作为历史人物,深深在我脑海里打下烙印。但是,接下来的《活捉张三郎》,更给我留下终生难以磨灭的美好享受。其中扮演张文远的演员,表情丰富,动作灵活,最后被阎婆惜追命,用白素练勒死,伸出长舌头,欢众一阵欢呼,觉得大快人心。更使我心灵震撼的是,扮演阎婆惜的女演员,也不过二十岁左右,身材苗条,扮相俊美,唱腔悦耳。在我的童心里,颇为惊诧世界上还有这样美丽的姐姐,真正是貌若天仙。这次演出结束后,听大人们说,他们还要再来唱戏的。但是,我和小伙伴们,从秋盼到舂,从春盼到夏……望穿秋水,再也没有看到他们来演出。我急切地想看到他们的演出,很大程度上,是想再见到那位阎婆惜的扮演者。岁月悠悠,这位姐姐如健在,至少也有85岁了。她的美丽形象,是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之一。P2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