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看平生(精)》是著名学者启功先生的探讨人生的文章结集,内容涵盖了师友、文化随笔、诗词散论和学术论文等。
书本撷取了启功先生的著述中最感人、最生动、最深入浅出、最发人深省的数十篇诗文。其中有这位历经坎坷的老人对人生的深刻感悟,有对师友亲人的深情回忆,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邃见解,也有对世事达观洒脱的幽默风趣。
全书以朴实的文字,真实自然地记录了启功先生丰富的内心世界,以及他对命运、磨难、名誉、地位、金钱的超然态度。透过这些饱含深情的文字,我们可以真切地了解一位历经坎坷却性格开朗,成就斐然,令人感动的启功先生。
《浮光掠影看平生(精)》是著名学者启功先生的探讨人生的文章结集,《浮光掠影看平生(精)》内容涵盖了师友、文化随笔、诗词散论和学术论文等。全书撷取了启功先生的著述中最感人、最生动、最深入浅出、最发人深省的数十篇诗文。其中有这位历经坎坷的老人对人生的深刻感悟,有对师友亲人的深情回忆,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邃见解,也有对世事达观洒脱的幽默风趣。
代序 笑对风雨人生
上篇 不将世故系情怀
我心目中的郑板桥
记齐白石先生轶事
记我的几位恩师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陈垣先生诞生百年纪念
溥心畲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
平生风义兼师友——怀龙坡翁
忆先师吴镜汀先生
玩物而不丧志
故宫古代书画给我的眼福
文征明原名和他写的《落花诗》
中篇 能与诸贤齐品目
谈诗书画的关系
论书随笔
论书札记
读《论语》献疑
附:试论《郑注论语》一则的牵强附会
读《红楼梦》札记
《红楼梦注释》序
读《静农书艺集》
池塘春草、敕勒牛羊
创造性的新诗子弟书
对书法专业师生的谈话(一)
对书法专业师生的谈话(二)
《翰墨石影》出版发布会书面发言
书法学国际研讨会上的讲话
下篇 天地大观尽游揽
金石书画漫谈
鉴定书画二三例
书画鉴定三议
关于法书墨迹和碑帖
书法入门二讲
破除迷信——和学习书法的青年朋友谈心
《书法丛刊》“秦汉简帛晋唐文书专辑”引言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宋拓整幅的发现,兼谈此碑的一些问题
真宋本《淳化阁帖》的价值
蓝玉崧书法艺术的解剖
《启功丛稿》初版前言
《论书绝句一百首》引言
书法常识序言
书法丛论前言
书法作品选自序
书画留影册自序
三帖集前言
题陈奇峰篆刻集
我心目中的郑板桥
《书法丛刊》要出一辑郑板桥的专号,编辑同志约我写一篇谈郑板桥的文章。不言而喻,《书法丛刊》里的文章,当然是要谈郑板桥的书法。但我的腔子里所装的郑板桥先生,却是一大堆敬佩、喜爱、惊叹、凄凉的情感。一个盛满各种调料的大水桶,钻一个小孔,水就不管人的要求,酸甜苦辣一齐往外流了。
我在十几岁时,刚刚懂得在书摊上买书,看见一小套影印的《郑板桥集》,底本是写刻的木板本,作者手写的部分,笔致生动,有如手迹,还有一些印章,也很像钤印上的,在我当时的眼光中,竟自是一套名家的字帖和印谱。回来细念,诗,不懂的不少;词,不懂句读,自然不懂的最多。读到《道情》,就觉得像作者亲口唱给我听似的,不论内容是什么,凭空就像有一种感情,从作者口中传入我的心中,十几岁的孩子,没经历过社会上的机谋变诈,但在祖父去世后,孤儿寡母的凄凉生活,也有许多体会。虽与《道情》所唱,并不密合,不知什么缘故,曲中的感情,竟自和我的幼小心灵融为一体。及至读到《家书》,真有几次偷偷地掉下泪来。我在祖父病中,家塾已经解散,只在邻巷亲戚的家塾中附学,祖父去世后,更只有在另一家家塾中附学。我深尝附学学生的滋味。《家书》中所写家塾主人对附学生童的体贴,例如看到生童没钱买川连纸做仿字本,要买了在“无意中”给他们。这“无意中”三字,有多么精深巨大的意义啊!我稍稍长大些,又看了许多笔记书中所谈先生关心民间疾苦的事,和作县令时的许多政绩,但他最后还是为擅自放赈,被罢免了官职。前些年,有一位同志谈起郑板桥和曹雪芹,他都用四个字概括他们的人格和作品,就是“人道主义”,在当时哪里敢公开地说,更无论涉及板桥的清官问题了。
及至我念书多些了,拿起《板桥集》再念,仍然是那么新鲜有味。有人问我:“你那样爱读这个集子,它的好处在哪里?”我的回答是“我懂得”,这时的懂得,就不只是断句和典故的问题了。对这位不值得多谈的朋友,这三个字也就够了,他若有脑子,就自己想去吧!又有朋友评论板桥的诗词,多说“未免俗气”,我也用“我懂得”一字说明我的看法。
板桥的书法,我幼年时在一位叔祖房中见一付墨拓小对联,问叔祖“好在哪里”?得到的解说有些听不懂,只有一句至今记得是“只是俗些”。大约板桥的字,在正统的书家眼里,这个“俗”的批评,当然免除不了,由于正统书家评论的影响,在社会上非书家的人,自然也会“道听途说”。于是板桥书法与那个“俗”字便牢不可分了。
平心而论,板桥的中年精楷,笔力坚卓,章法联贯,在毫不吃力之中,自然地、轻松地收到清新而严肃的效果。拿来和当时张照以下诸名家相比,不但毫无逊色,还让观者看到处处是出自碑帖的,但谁也指不出哪笔是出于哪种碑帖。乾隆时的书家,世称“成刘翁铁”,成王的刀斩斧齐,不像写楷书,而像笔笔向观者“示威”;刘墉的疲惫骄蹇,专摹翻板阁帖,像患风瘫的病人,至少需要两人搀扶走路,如一撒手,便会瘫坐在地上。翁方纲专摹翻板《化度寺石卑》,他把真唐石本鉴定为宋翻本,把宋翻本认为才是真唐石。这还不算,他有论书法的有名诗句谢“浑朴常居用笔先”,真不知笔没落纸,怎样已经事先就浑朴了呢?所以翁的楷书,每一笔都不见毫锋,浑头浑脑,直接看去,都像用腊纸描摹的宋翻《化度寺碑》,如以这些位书家为标准,板桥当然不及格了。
板桥的行书,处处像是信手拈来的,而笔力流畅中处处有法度,特别是纯联绵的大草书,有点画,见使转,在他的各体中最见极深、极高的造诣,可惜这种字体的作品流传不多。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批县民的诉状时,无论是处理什么问题,甚至有时发怒驳斥上诉人时,写的批字,也毫不含糊潦草,真可见这位县太爷负责到底的精神。史载乾隆有一次问刘墉对某一事的意见,刘墉答以“也好”二字,受到皇帝的申斥,设想这位惯说也好的“协办大学士”(相当今天的副总理),若当知县,他的批语会这样去写吗?
我曾作过一些《论书绝句》,曾说:“刻舟求剑翁北平,我所不解刘诸城。” 又说:“坦白胸襟品最高,神寒骨重墨萧寥。朱文印小人千古,二十年前旧板桥。”任何人对任何事物的评论,都不可能毫无主观的爱憎在内。但客观情况究竟摆在那里,所评的恰当与否,尽管对半开、四六开、三七开、二八开、一九开,究竟还有评论者的正确部分在。我的《论书绝句》被一位老朋友看到,写信说我的议论“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话很委婉,实际是说我有些哗众取宠,也就是说板桥的书法不宜压过翁刘,我当然敬领教言。今天又提出来,只是述说有过那么几旬拙诗罢了!
板桥的名声,到了今天已经跨出国界。随着中国的历代书画艺术受到世界各国艺术家和研究者的重视,一位某代的书画家,甚至某家一件名作,都会有人拿来作为专题加以研究,写出论文,传播于世界,板桥先生和他的作品当然也在其中。我曾在拙作《论书绝句》中赞颂板桥先生的那首诗后,写过一段小注,这是我对板桥先生的认识和衷心的感受。现在不避读者赐以“炒冷饭”之讥,再次抄在下边,敬请读者评量印可:
二百数十年来,人无论男女,年无论老幼,地无论南北,今更推而广之,国无论东西,而不知郑板桥先生之名者,未之有也。先生之书,结体精严,笔力凝重,而运用出之自然,点画不取矫饰,平视其并时名家,盖未见骨重神寒如先生者焉。
当其休官卖画,以游戏笔墨博鹾贾之黄金时,于是杂以篆隶,甚至谐称为六分半书,正其嬉笑玩世之所为,世人或欲考其余三分半书落于何处,此甘为古人侮弄而不自知者,宁不深堪悯笑乎? 先生之名高,或谓以书画!或谓以诗文,或谓以循绩,吾窃以为俱是而俱非也。盖其人秉刚正之性,而出以柔逊之行,胸中无不可官之事,笔下无不易解之辞,此其所以独绝今古者。
先生尝取刘宾客诗句刻为小印,文日:“二十年前旧板桥”。觉韩信之赏淮阴少年,李广之诛灞陵醉尉,甚至项羽之喻衣锦昼行,俱不及钤此小印时之躁释矜平者也。
板桥先生达观通脱,人所共知,自己在诗集之前有一段小叙云:“板桥诗文,最不喜求人作叙。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为可耻;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讥带讪,遭其荼毒而无可如何,总不如不叙为得也。”多么自重自爱!但还免不了有些投赠之作。但观集中所投赠的人,所称赞的话,都是有真值得他称赞的地方。绝没有泛泛应酬的诗篇。即如他对袁子才,更是真挚地爱其才华,见于当时的一些记录。出于衷心的佩服,自然不免有所称赞,也就才有投赠的诗篇。但诗集末尾,只存两句:“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这又是什么缘故?袁氏《随园诗话》(卷九)有一条云:“兴化郑板桥作宰山东,与余从未识面。有误传余死者,板桥大哭,以足蹋地,余闻而感焉。……板桥深于时文,工画,诗非所长。佳旬云:‘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佳句举了三联,却说诗非所长,这矛盾又增加了我的好奇心。一九六三年在成都四川省博物馆见到一件板桥写的堂幅,是七律一首,云:
晨兴断雁几文人,错落江河湖海滨。抹去春秋自花实,逼来霜雪更枯筠。女称绝色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不买明珠买明镜,爱他光怪是先秦。(款称:“奉赠简齐老先生,板桥弟郑燮。”)
按:“女称绝色”原是比喻,衬托“君有奇才”的。但那时候人家的闺阁中人是不许可品头论足的。“女称绝色”,确易被人误解是说对方的女儿。再看此诗,也确有许多词不达意处,大约正是孔子所说“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的。“诗非所长”的评语大概即指这类作品,而不是指“月来满地水”那些佳句。可能作者也有所察觉,所以集中只收两句,上句还是改作的。当时妾媵可以赠给朋友,夸上几句,是与夸“女公子”有所不同的。科举时代,入翰林的人,无论年龄大小,都被称老先生,以年龄论,郑比袁还大着二十二岁,这在今日也须解释一下的。
还有一事,也是袁子才误传的。《随园诗话》卷六有一条云:“郑板桥爱徐青藤诗,尝刻一印云‘徐青藤门下走狗’”,又云:“童二树亦重青滕,题青藤小像云:‘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其后有几家的笔记都沿袭了这个说法。今天我们看到了若干板桥书画上的印章,只有“青藤门下牛马走”一印。“牛马走”是司马迁自己的谦称,他既承袭父亲的职业,作了太史令,仍自谦说只是太史衙门中的一名走卒,板桥自称是徐青藤门下的走卒,是活用典故,童钰诗句,因为这个七言旬中,实在无法嵌入“牛马走”三字。而袁氏即据此诗句,说板桥刻了这样词句的印章,可说是未达一间。对于以上二事,我个人的看法是:板桥一向自爱,但这次由于爱才心切,主动地对“文学权威”、翰林出身的袁子才作了词不达意的一首诗,落得了“诗非所长”,又被自负博学的袁子才误解“牛马走”为“走狗”,这就不能不说板桥也有咎由自取之处了。袁子才的诗文,我们不能不钦佩,他的处世方法,也不能说“门槛不精”。他对两江总督尹继善,极尽巴结之能事,但尹氏诗中自注说“子才非请不到”,两相比较,郑公就不免天真多于世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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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对风雨人生
近一两年,我旧习不改,仍写些事过或事微而未能忘情的,积稿渐多,编排体例,都是反三才之道,人为先;人不只一位,也要排个次序,我未能免势利眼之俗,也为了广告效应,列队,排头,要是个大块头的。于是第一本拉来章太炎,第二本拉来辜鸿铭,说来也巧,不只都有大名,而且为人都有些怪,或说不同于常的特点。现在该第三本了,既然同样收健在的,那就得来全不费工夫,最好是启功先生,因为他也是既有大名,又有不同于常的特点。且说有如扛物,大块头的必多费力,我畏难,从设想凑这本再而三的书之日起,就决定最后写这篇标题为《启功》的。现在,看看草目,六十余名都已排列整齐,只欠排头未到,畏,也只好壮壮胆,拿笔。拿笔之前,听说继《启功韵语》之后,又将有“絮语”问世,夫絮,细碎而剪不断、理还乱之谓也,姑且承认启功先生谦称自己的韵语为打油,推想这絮语的油必是纯芝麻,出于我们家乡的古法小磨的,所以我必须先鼻嗅口尝,然后着笔。以上这些意思,也当面上报启功先生。他客气几句,我听而不闻,于是就拿到《启功絮语》的复印本。回来看了,自然又会得到几次人生难得的开口笑。其时正临近癸酉年中秋,我忙里偷闲,往家乡望了“月是故乡明”之月,吃了尚未新潮的月饼,由絮语引发的欢笑渐淡,难得再拖,只好动真格的,拿笔。
拖,至少一部分是来于畏,畏什么?正如我多次面对启功先生时所说:“您这块大石头太重,我苦于扛不动。”重,化概括为具体,是:所能,恕我连述说也要请庄子来帮忙,是“两涣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为人,是“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严。——既已向古人求援,干脆再抄一处,包括所能和为人,是《后汉书’黄宪传》所说:“汪汪若千顷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也。”说到澄之不清,淆之不浊,想大动干戈之前,先来个由芥子见须弥的小注。比如你闯入他的小乘道场(曾住西直门内小乘巷),恭而敬之地同他谈论,或向他请教,诗文之事,他会一扯就扯到“我腿何如驴腿”,此即所谓澄之不清。又比如七十年代早期,他的尊夫人章佳氏往生净土,于是一如浮世所常见,无事生事,有事就更多好事者,手持红丝,心怀胜造七级浮屠之热诚,入门三言两语,就抽出红丝往脚脖子上系,他却一贯缩腿敬谢,好事者遗憾,甚且不解,而去,可是喜欢道听途说的人不就此罢休,于是喜结良缘的善意谣传还是不胫而走,对此,他有绝招,是我所亲见,撤去双人床,换为单人床,于今几二十年,不变,此即所谓淆之不浊。总之,这之后就只得来个杂以慨叹的总评:不可量也。
可是好事者走了,还有多事者,会反唇相讥:“你不是也量过吗?那就不是不可量了。”我想,这是指我写过这样几篇文章:《<论书绝句>管窥》,《<启功韵语>读后》,《两序的因缘》,《书人书事》。许还有别的,一时想不起来,也就不去查了。现在是要声辩,虽然所写不只一篇,对于启功先生的所能和为人,还无碍于我的评论,“不可量也”。理由不只一项。其一,我的所谈都是皮毛,自然不能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其二,有所见,或更进一步,有所评,都是瞎子摸象之类,对的可能性并不大。其三,限于所能中的见于书本的(如文物鉴定就不,或说难于,见于书本),如主要讲鉴古的《启功丛稿》,我就不敢碰,因为过于专,过于精,我是除赞叹以外,不能置一辞。其四,关于为人,我见到面团团兼嘻笑,听到“我腿何如驴腿”,所有这些,是整体的千百分之一呢,还是连之一也不是呢,是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说不清,还敢写,亦有说乎?日有,是依据事理,了解自己尚且不易,况他人乎?可是自司马子长以下,还是有不少人,或自发,或领史馆之俸,为许多人,包括列女和僧道,写传记。太史公写项羽,写张良,没见过,专就这一点说,我写启功先生就有了优越性,是不只见过,而且来往四十年有余。就说只是皮毛吧,想来皮是真皮,毛也不假,写出来,给想看名人的人看看,也不无意义吧?所以还是放开笔,任其所之,写。
如果有什么光的探测器,对准他的肚皮(从旧而俗之习,不说心,更不说大脑),咔嚓一响,我想一定会有许多新发现。暂时还未照,也就只好等照见后再说。这里只说一些已经能够看到的。其中一种是一般人不很清楚甚至并未注意的,是书画等的鉴定。这方面,成为名家,也许比善书善画更难,至少是同样不容易,因和不只要有机会,见得多,还要有能深入分辨的慧心和慧眼。启功先生得天独厚,外有机会,公藏私藏,几乎所有名迹他都见过,又内有慧心慧眼,还要加上他能书能画,深知其中甘苦,所以成为这方面的有数的一流专家。他忙,也因为这方面的多能,比如前些年,由上方布置,他同另两三位专家,周游一国,看各大博物馆的收藏,看后要点头或摇头,回来,我庆幸他大饱眼福,他说也相当累。私就更多,他走出浮光掠影楼,常有人拿出一件甚且抱出一捆,请他看,不下楼,也会有不少人叩门而入,也是一件或几件,请他看,希望看到他点头。有的还希望他在上面写几句,以期变略有姿色为容华绝代。他宽厚,总会写几句。但有分寸:精品,他掏心窝子说;常品,说两句不疼不痒的;赝品,敬书“启功拜观”云云,盖曾拜曾观,并非假话也。说到这里,我应该感谢他对我的网开一面,因为,比如请他看尚未买的文徵明书《长恨歌》册,已买(知未必真,因价特廉而收)的祝枝山临《景龙观钟铭》卷,他都未说“拜观”,而说“假的”。到此,想说两句似题外而非题外的话,像这样的“广陵散”,不想法使之下传,而让这现代化的嵇叔夜今天东家去开会,明天西家去剪彩,以凑电视之热闹,总是太失策了吧?
说过一般人未注意的,要接着说一般人(包括不少海外的)都注意的,书法。这里要插说一项一般人也不很清楚的,是启功先生的浮世之名,本来是画家,近些年为能者多劳的形势所迫,画过于费时间,书可以急就章,才多书少画(或说几乎不画),在人的印象中就成为单纯的书法家,并上升为书法家协会主席。众志成城,又因为他本人执笔,多谈书而少谈画,吾从众,也就撇开画而专谈书法。可是这就碰到大难题,而且不只一个。只说两个。其一,出于他笔下的字,大到榜书,小到蝇头小楷,又无论是行还是草,都好,或说美,可是如果有人有追求所以然之癖,问怎么个好法,为什么这种形态就好,我说句狂妄的话,恐怕连启功先生自己也答不上来。我想,这就有如看意中的佳人,因觉得美而动情,心理活动实有,却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总之,无能为力,也就只好改说第二个难,不离文字的。这是指他的论书著作,主要是《论书绝句》和《论书札记》。有书问世,白纸黑字,如绝句,且有自注,何以还说难?是因为书道,上面说过的,微妙之处,可意会不可言传,启功先生老婆心切,欲以言传,也无法避精避深,于是读者,以我为例,看,字都认识,至于其中奥义,就有如参“狗子还有佛性也无”的“无”,蒲团坐碎,离悟还是十万八千里。单说《论书绝句》,一百首,由西京的石刻木简说到自己的学书经历,如生物之浑然一体,牵一发必动全身,没有寝馈于书苑若干年的苦功,想得个总体的了解,也太难了。
韩文公有句云,“馀事作诗人”,所以介绍启功先生,更要着重谈大节。大节为何?开门或下楼,待人诸事是也。这就更多,只想谈一些见闻。其一是对陈援庵(名垣,史学家,曾任辅仁大学校长,别署励耘书屋)先生,或口说,或笔写,他总是充满敬佩和感激之情,说他的“小”有成就,都是这位老先生之赐。这当然不是无中生有,但实事求是,我觉得,推想许多人也会这样想,说“都是”,就未免言过其实。可是多年以来,直到他的声名更多为世人所知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说,也总是这样想。是不实事求是吗?非也。是他的“德”使他铭记一饭之思,把自己的所长都忘了。这种感情还有大发展,是近些年来,他的书画之价更飞涨,卖了不少钱,总有几十万美元吧,他不要,设立奖学金,名“启功奖学金”,合情合理,可是他坚持要称为“励耘奖学金”。这奖学金,陈援庵先生健在的时候无从知道,如果泉下有知,微笑之后,也当泣下沾襟吧?
其二,由楼名的“浮光掠影”说起,这也是谦逊,推测本意与“云烟过眼”不会差多少。云烟过眼,是见得多,也可以兼指多所有。与项子京之流相比,启功先生自然是小户,但因为眼力高,时间长,碰巧(据我所知,他不贪,也就不追)流人先则道场后则红楼的,精品或至精品也不少。我的见闻中有不少迷古董的,像他这样视珍奇为身外物的,说绝无也许大过,总是希有吧。 其三,想到秀才书驴券,字已满若干页,总当说点更切身的,以便终篇。这是想以我同他的多年交往为纸笔,为他画个小像。我有幸,与曹家琪君在同一学校当孩子王,曹君原是启功先生的学生,不久就上升为可以相互笑骂的朋友,他爽快热情,与我合得来,本诸除室中人以外都可以与朋友共之义,他带着我去拜识启功先生。其时启功先生住鼓楼西前马厂,所以其后我的歪诗曾有句云:“马厂斋头拜六如(唐寅,亦兼精书画),声闻胜读十年书。”这后一句写的是实情,因为见一次面,他的博雅、精深和风趣就使我大吃一惊。不久他迁到鼓楼东黑芝麻胡同,我住鼓楼西,一街之隔,见面的机会更多。总是晚上在他的兰堂,路南小四合院的南房。靠东两明是工作室,有大的书画案;西一暗是卧室,闲坐闲谈多是在这一间。他的未嫁的姑母还健在,住西房,他的夫人不参与闲谈之会,或在外间,或往西房。夫人身量不高,(与我们)沉默寡言,朴实温顺,女性应有的美都集在性格或“德”字上,不育,所以启功先生在《自撰墓志铭》中说“并无后”也。还是谈晚间之会,我只是间或到,必到的有曹君家琪,因面长,启功先生呼之为驴,有马先生焕然,启功先生小学同学,也是寡言,可是屁股沉,入室即上床,坐靠内一角,不到近三更不走,有熊君尧,寄生虫学家。所以启功先生有一次说:“到我这儿来的都是兽类,有驴,有马,有熊,有獐(明指其内弟章五);您可不在内。”这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笔法,我一笑,说在内也好。现在回头理这些旧账干什么呢?其后又迁到西城他内弟的住处小乘巷,远了,想到北城兽类欢聚之事,不禁有“胜地不常,盛筵难再”之戚。且说那时期我正编一种内容为佛学的月刊,启功先生曾以著文的实际行动支持,署名“长庆”,想是因为唐朝元白二人诗文结集都用这个名字。其时他不似现在之忙,正是揩油的好机会,记得曾送去真高丽纸一张,一分为二,画两个横幅,一仿米元晖,一仿曹云西,受天之佑,经过文化大革命,今尚存于箧中。说到揩油,这大概是揩油之始。其后,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他在小乘巷,送走了夫人,美尼耳病常发作,八十年代迁往西北郊师范大学小红楼,更远了,可是我还是紧迫不舍。为什么?主要是为揩油,连带的是还没有忘“声闻胜读十年书”。感谢他有宽厚待人的盛德,总是有求必应,如果所写之件不面交,有时还附个小札,说“如不合用,再写”。近几年来,揩油的范围还不断扩张,说个最大的,是求写序文。他仍是有求必应,送去书稿,有时间看,写,没时间看,也写。宽厚的表现还有“意表之外”的,太多,只说两件,算作举例。一件是我的拙作《负喧琐话》印成之后,托人送去,正中心忐’忑待棒喝,却接到夸奖的信,其中并有妙语“摸老虎屁股如摸婴儿肌肤”,“解剖狮子如解剖虱子”云云。如果没有这老虎和狮子,我也许就没有勇气写“续话”和“三话”了吧?另一件是一次登上浮光掠影楼,见室内挂一王铎草书条幅,希有之精,一面看一面赞叹。他说是日本影印台湾故宫的。说着,取来竹竿,挑下,卷,说:“您拿走。”我推辞不得,只好接受,谢。——应该更重谢的是他不得不答应,人我这本拙作,站在六十七名之前,当排头。如此思重如山,而我曾无一芹之献,如何解释?是他什么都有,而我是连一芹也没有。勉强搜罗,也只是祝他得老天爷另眼看待,心脏不健,健了,血压不低,低了,越活越结实。然后我就可以多受教益,多得几次开口笑,还有一多,更不可忘,是继续揩油。